予你夜奔 第21章 飲鴆 “誰惹你不開心了?公主。”…
飲鴆
“誰惹你不開心了?公主。”……
蘭嘉愣了愣,
想到孟岑筠昨天對她說的那句話。
“那便如你所願。”
她隻是沒料到,他竟這樣輕易讓她如願。
蘭嘉若有所失,木訥地點點頭,
獨自離開了。
左泰看著她背影,
歎了口氣。
到劇組樓下,
正好碰見宋青渠,他很巧合地穿著同蘭嘉一樣色係的t恤和短褲,
牛仔布的斜挎大包,
手裡還拿著個塗鴉花紋的滑板,
一派青春洋溢的大學生模樣。
見了她,便笑:“你今天這身不錯,
不像昨天那樣高不可攀。”
蘭嘉想微笑,嘴角卻沒波瀾,
宋青渠心細,打趣問道:“誰惹你不開心了,公主?還是終於覺得這裡的日子枯燥乏味了?”
“都沒有。”她搖搖頭,心想:這不就是她一直想要的嗎?她還有什麼不滿意的?
蘭嘉深吸一口氣,像是心理暗示般說道:“我挺好的,我很喜歡這裡的工作,
我要從一而終。”
“嗯,
就這樣。”
她忽然乾勁滿滿,頭也不回地往樓梯上走。
宋清渠無奈地搖搖頭,跟在她身後,
先後上了樓。
還沒進門,
就聽見裡麵激烈爭執聲,蘭嘉與宋青渠對視一眼,一致決定不貿然闖入,
兩人站在樓道窗邊靜聽其變。
蘭嘉豎著耳朵,努力分辨,搞清楚事件主角是徐心文和小張,起因是小張工作粗心,將女主角的一條紅裙戲服燙壞了,破損嚴重,修複之後肯定達不到原來的效果。
如果是采買的,那倒還能立即補上,可惜這裙子是徐心文為女主量身定製的,電影開拍前便耗費了大量工期,一針一線手工製作的。
徐心文孕期情緒波動大,小張更是年輕氣盛經不起批評,聽了幾句重話,起先的那點愧疚立刻也沒有了,隻說再找類似款替換就好,頗有對方小題大做的意思。
要換做其他人,這事找代替品也就罷了,但徐心文是什麼人?業內出名的一絲不茍,眼裡容不得沙子,設計中但凡差之毫厘都要打回重做。
徐心文有意栽培,小張卻屢次出錯,再加上今日態度,已經遠超恨鐵不成鋼的程度。而小張也早已受夠她平日吹毛求疵,雞蛋裡挑骨頭。
盛夏酷暑,蒸籠一樣熱,怒火也發酵得厲害,兩人從一開始的問詢辯解轉變為唇槍舌戰,爭吵如油爆,劈裡啪啦地炸開了,小張漲紅了臉,將工牌扯下來往地上狠狠一扔,“我不乾了!”
蘭嘉因這怒吼莫名的渾身一震,眼見著人要衝出來,她與宋青渠不約而同地望向窗外,假裝不是在聽牆角。當然她敢肯定小張看見他們了。
宋青渠表情耐人尋味,向她努努嘴,“現在進去吧。”
蘭嘉聽出他意有所指,心領神會。
戰爭結束,空氣中仍然彌漫硝火氣,其他工作人員們大氣不敢喘,因此屋內安靜異常。
徐心文手拿著燙壞的裙子,眉頭緊縮地環視一週,見眾人都埋頭做自己的事,心中疑難。劇組程序耽誤不得,走了一個小張,無人填補空缺,原先的工作隻好加倍落到她頭上。又重做一條裙子,不知要花費多少功夫,眼見著那場戲份就要開拍了。
她視線轉了兩圈,落到蘭嘉身上,沉吟。蘭嘉見狀,眼睛發亮,躍躍欲試,然而下一秒她便移開了目光。
徐心文對她仍有偏見,覺得她是體驗派,玩膩了就要走。
蘭嘉略微沮喪,但還是大著膽子毛遂自薦,湊近去與她商量:“心文姐,工作積壓太多的話,能不能移交一部分給我?”
“你?”徐心文表情很嚴厲,“你手頭的工作忙得過來嗎?”
這是不信任她的能力。
蘭嘉掛著一張真誠笑臉,“你分配給我的部分,我都做熟了,不如再將其它的交給我試試?”事實上從昨天被導演批評的小錯誤後,蘭嘉後麵工作便沒再出過差錯。
房間裡的其他同事聞言,詫異地看蘭嘉一眼。從未見過如此積極的牛馬,何況上級還是這麼難搞的人。剛才紛紛埋頭,就怕被徐心文找上,如今蘭嘉自告奮勇,大家暗中都鬆了半口氣。
徐心文還在考量,她要的不是一個半途而廢的助理。
蘭嘉見狀,更加誠懇:“心文姐,不如試用我一天再做決定?”
幾次三番遊說下來,徐心文暫時同意將女主戲服交給她打理。
宋青渠與她對視一眼,露出讚許神情。
準備就緒,開機。
今天拍攝戲份依舊在室內,演的是兄妹日常。
酒鬼陳父性格惡劣,遠近聞名的醃臢人,與鄰裡也結仇許多。怕被有心人舉報,被拐賣來的黑戶陳小菁隻能不見天日地躲在家中。
沒有戶籍,上不了學,更何況陳父常年錢袋空空,更不會讓陳小菁受教育。陳藍高二,成績優異,常幫同學補習換零花錢,當然,妹妹陳小菁的教育問題,也由他全權負責。
這天陳藍放學回家,從洗得發白的帆布書包裡抱出一堆書,有課本,也有他為陳小菁借閱的課外書。
在客廳叫了兩聲也不見人影,陳藍走到兄妹二人的小臥室,看見陳小菁正麵無表情地拍死一隻牆上的大蜘蛛。
聽到動靜,陳小菁轉頭,慢慢綻開驚喜的笑容,“哥,你回來了?”
陳藍看了她一會兒,說道:“蜘蛛吃蚊子,乾嘛拍死它?晚上被蚊子叮的時候,可彆又抱怨。”
她嘿嘿地笑:“我害怕嘛。”
夏季蚊子毒,家裡沒蚊帳,每每睡到後半夜,陳小菁胳膊就會腫起幾個大包。迷迷糊糊的時候,陳藍便會起來用沾水肥皂擦拭她腫包,不厭其煩。
見她有意搪塞,陳藍也沒說什麼,將書本抱進來,因為臥室是他們唯一可以自由活動的空間。
你從大地一躍而起,
越飛越高,
如一團火雲,
在湛藍的深淵展翅,
邊飛邊唱,邊飛邊唱,永不停止。
……
是歌頌自由的詩。
其實陳小菁人聰明,學什麼都一點即透,儘管被關在家裡,可知道的並不比同齡人少。
受了教育,不再麻木,從而滋長出逆反心,憑什麼要唯獨將她困在這方寸之地?
她手裡揉搓著課本一角,眼裡緊盯著雲雀二字,木愣愣地出聲:“哥,我好想離開,我們什麼時候纔可以逃離?”
陳藍看她一眼,心中苦澀,安慰道:“快了,小菁,再過一年,等我念大學,我們就遠走高飛好不好?”
“一年那麼久。”陳小菁委屈,“哥,我現在就想離開,我想出門,想去逛街,想買漂亮裙子,想和同齡人一樣,去遊戲廳,去逛公園,去海洋館,我想看電視上的那種漂亮水母,還有粉色海豚……”
陳藍沉默著不說話。
陳小菁聲音漸漸小了,盯著他:“哥?”
陳藍垂著頭,斂藏起悲哀神色,低啞著說:“如果爸知道,他會打死我們的。”
一想到罪魁禍首,陳小菁有些本能畏懼,但此刻,對自由的嚮往已經勝過恐懼。
她提高音量,振振道:“我不怕,被他打死也總比在這裡關到死好!”
又求他:“哥,你知道的,我一直都聽你的話,不會惹麻煩的。這麼久以來,我就這一個願望,你就答應我好不好?”
陳藍依舊默然。
陳小菁急了,搖他胳膊。
他不敢對上她期待的眼神,隻說:“小菁,再等等好不好?”
“我們就悄悄出去一次,不會被發現的!”
“小菁,現在還不是時候……”
“你總是這樣,每次都讓我等!”
陳小菁甩開他,氣鼓鼓地站起身往外走。
這時客廳傳來開鎖聲,鎖眼鏽了,用勁大,將鐵門搖得框框響。
陳小菁聽見這熟悉的雷聲,急忙掉頭回來。
下一秒便聽見陳父扯著嗓子吼:“人呢?都死哪兒去了?不知道老子回來要吃飯嗎?”
看這架勢,又是在外賭輸了錢,回來撒潑。
陳小菁投來求助的眼神。
陳藍安慰地捏了捏她手心,走出去。
“爸,我這就去做飯。”
“陳小菁那死丫頭呢?”
“妹妹身體不舒服,先歇一晚。”
“不舒服?整天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又沒風吹曬的,還能怎麼不舒服?我看八成又是想偷懶。”
陳父惡狠狠說著,順手解下皮帶,就要往臥室走去。
陳小菁背靠著緊閉的房門,渾身顫抖,不敢發出任何聲音。
“爸。”陳藍匆忙伸手攔他,“我買了瓶酒,您先坐會兒,我給您倒。”
他深知,煙酒是陳父的癮藥,可以暫時安撫他渾身的躁動因子。他是陳家的天,是籠罩在上空十六年的一塊烏雲,更是一頭永遠不知饜足的惡獸。他們暫時沒能力逃離他的魔爪,唯一能做的,隻有小心周旋,用儘一切辦法安撫他,喂養他。
儘管知道他吃飽喝足後會更加狂暴兇殘,可哪怕隻有片刻的安寧,他們也甘願。
太苦了,太痛了,飲鴆止渴也甘願。
聽到有酒,陳父果真頓住腳步,翹著二郎腿坐在一張折疊桌旁等飯。
手裡點燃一根劣質香煙,陳父一邊喝著陳藍肉痛買來的酒,一邊愜意地從鼻孔噴煙圈。
陳小菁聽著客廳嘈雜的武打片音效,偶爾傳來廚房嚓嚓的切菜聲,辣椒蒜末下鍋的油爆聲,以及老式抽油煙機運作的轟隆聲,忐忑的心臟也漸漸放下來。
煙灰落了一地,空氣中隱約有酸臭,陳父四處嗅了嗅,將腳上半舊的牛皮拖鞋高高翹起,一看,頓時怒啐一聲。
不知在哪裡踩了一泡狗屎。
難怪今天手氣這麼臭。
“陳小菁,出來!”
聽他大喇喇這麼一吼,陳小菁嚇得渾身發顫。
又不能不應,否則又是一頓毒打,於是定了定神,挪著步子到客廳。
“叫你半天不出來,裝什麼病,我看你好得很嘛。”陳父斜睨了她一眼,將臭鞋蹬下來,踢到一邊,“去,把鞋給我刷乾淨。”
那鞋底黑黃的穢物被踩實了,嵌在一條條溝壑裡,鞋邊的皮有些脫落了,內裡浮著一層長年累積的汗漬,簡直像在臭水溝裡泡了好幾年,光看一看,就要挑戰生理極限。
陳小菁強忍著惡心,正要彎身去撿,卻被一隻手拉住胳膊。
陳藍將一盤炒好的莧菜放在桌上,對她說:“小菁,去將廚房其他菜端過來。”說罷,麵無表情地將鞋子拎去衛生間。
陳小菁看了陳藍一眼,怔愣,眼眶有點微酸。
陳父還在肆無忌憚地噴煙,她站在繚繞的二手煙裡,忽然產生一種無窮無儘的憎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