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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台賦 第一百三十五章 周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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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氏

明燈忽明忽暗地燃著,一縷煙炱,轉瞬即逝,拉長兩人的身影。

似夢,是她兒時,躲在廬江府院黃花梨宅門後,探出腦袋,嬉笑看著遠處的周瑜騎著高大的棕馬,勒緊韁繩,揮舞馬鞭,將聚集在周府門前的那群士族子弟給嚇走。

威風極了。

她拽著襦裙,腳下木屐噔噔作響,向他飛跑而去。

周瑜彎腰張開雙手接住她,一擡手便把她抱到懷裡,眉眼俊朗,方纔肅穆的神情變得溫和。

她攤出手來問,“阿兄,我的新玉簫呢?”

紫玉簫落於掌心,他捏了她的俏鼻,笑著威脅道:“若再拿玉簫打棗吃,折斷一隻又一隻,阿兄可就不給你製新簫了!”

“拿阿兄製的玉簫打下來的棗可好吃了!”她環住他的脖子,親昵道。

其實,她纔不喜歡吃棗呢,隻有她哭著鬨著說玉簫壞了,才能見到遠歸的周瑜。

“阿兄,你答應我的,不會走的。”她拉著他的衣袖,不撒手。

她被黃媛抱在懷裡,對著那個遠去的背影,大喊。

“阿兄!”

周瑛登時清醒過來,喘息斯斯,夢中再度不見的身影,讓她渾身痛苦到麻木,後頸涼汗密佈。

耳旁傳來極低的聲音,“夢魘了?”

周瑛眼底霧色朦朧,輕輕“嗯”了一聲,自然而然湧入他的懷抱,可惜已經不能緩解她的驚慌。

“檀郎,我不止是你的幺兒,我還是周氏的女兒,周公瑾的妹妹。”

她慢慢與他十指相扣,感覺到他寬厚的手掌給她的溫暖。她曾就想徹底拋棄她並不在乎的一切,與他長相廝守,平淡度完餘生。

她無比深愛身旁的人,這份愛從十五歲便發了芽。

可她不僅僅隻有對他的愛,在與他的這段感情之上,她還有廬江周氏滿門至親,到最後發現她能忍痛割捨放手的,隻有和他的這段情。

她滿懷歉疚的迎向他的目光,兩人對視而望。

他懂她,從一個眼神便能讀懂彼此心裡的話。

他無言吻向她的臉頰、吮咬嘴唇。她一點點湊了上去,輕閉雙眼,眼角的淚珠劃過眼底的那顆痣,最後落入他的唇間。

晚香玉暖,過眼雲煙。

曉朦朧,前溪百鳥啼匆匆。

她整理好衣衫,看向身旁熟睡的人,伏在他的耳畔,輕淺一吻,

啼匆匆。淩波人去,拜月樓空。

寒峭的秋雨琳琳瀝瀝,幽幽寒光。花廊衰落一片,死氣沉沉。

風起,周瑛攏緊披衫。

身後是痛哭流涕的周胤,佝僂跪倒在地,牙齒打顫,向她不停解釋。

她靜默聽了良久,努力從周胤慌亂的語詞中,梳理清楚這場意外。

廬江本地士族齊氏的五公子跌落山坡,摔傷雙腿,重傷昏厥不醒。齊府的仆從趕去時,發現周胤和齊家公子倒於溝壑兩旁,衣衫皆被樹枝劃破,臉頰道道血痕。

齊家五公子的手上,緊攥著周胤的衣袖布料一角,這成了周胤親手推齊家公子跌落山坡的鐵證。

加之杜氏兩兄弟也言見是周胤和齊家五公子起了口舌之爭,周胤一時氣不過,便親手推下齊家五公子滾落山坡。

現如今,齊家的奴仆正圍在周府宅院各個角門,隻等將周胤抓住,報送官府。

周府上下戰戰兢兢,主事的周循年幼世輕,鎮不住家場,更鬥不過齊氏那群族老的心眼,三言兩語間差點著了這些人的道。

周氏族老又見風使舵,見周氏勢微,難敵齊家勢大,紛紛勸說周循要把周胤送出去,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所幸周瑛回來了。

剛回廬江,便遇見這樣的事。

她眉心微痛,轉身盯著這個瘦弱瑟縮的身軀,沉聲問道:“胤兒,姑姑唯問你這一次,齊氏五公子是不是你使壞推倒跌落山坡的?”

“不是我!姑姑!”

周胤以膝代步,促地挪到周瑛身邊,抱緊她,急得滿頭大汗,搖頭哭道:“真的不是我,是杜家兩兄弟推得齊家小五,我伸手去拉他,才和他一起滾落山坡,被齊家的奴仆瞧見,竟然栽贓說是我推得他,我根本冇有!”

聽到說是杜家兩兄弟,周瑛漸漸信了周胤的話。她心裡明瞭局勢,杜氏如今是廬江的盛族,廬江本地士族皆唯杜氏馬首是瞻。杜家那兩個潑皮更是被家中祖母嬌寵得無法無天,小小年紀無教養。

周瑛心裡默默埋怨完周胤從前不聽自己的勸,偏喜與杜家兩兄弟相交,現如今卻被栽贓陷害,無處喊冤。

她垂首看向痛哭的周胤,心中登時軟了,將他扶起,注意到他臉頰處被枝丫撕破的傷口,還有手掌上的血口,問道:“上藥了嗎?”

周胤微愣,然後輕輕搖頭。

“循兒,去帶你弟弟把傷口處置了。”

周瑛剛吩咐完,卻被周胤攥住了衣袖,“姑姑,您不要生氣,我真的冇有做!我真的冇有害人之心!”

他以為姑姑不想再管他,不願撒手。

她輕輕撫平周胤頭上雙髻的綢帶,沾染灰塵,失了原本的顏色,“姑姑信你。周氏子弟,做下了便是做下了,該認一定會認。冇做過的事,堅決不能認。”

這句話像給周胤吃了定心丸,他被哥哥牽著帶回房中,一路上,兄弟兩一前一後走著,冇說一句話。

周胤埋著頭,時不時偷偷望一眼哥哥,卻不敢吱聲,連氣都不願喘勻。

他知道這次是給家裡惹了大麻煩,母親一介婦人困於內院隻有哭天抹淚,大哥主事卻被人看輕,一切皆是因為自己。

“阿胤。”

周循突然喚聲,給周胤咋得一抖,然後下意識地解釋道:“大哥,我真的冇有——”

“我知道。”周循回道,“你絕不會對姑姑說謊,姑姑信你,大哥也信你。”

周胤素日雖放浪形骸慣了,但絕不可能生出害人之心,這一點,周循堅信不疑。

“隻是這一次又要姑姑傷神不已。”周循打開瓷藥瓶,幽幽歎口氣,心底在想自己究竟何日能擔起門庭。

手掌被上了創傷藥的周胤突然撇嘴,黃豆般的淚珠滾落。

此刻,他心裡有說不上來的滋味,悔恨自己從未將母兄的話聽進心裡,惹出這樣的彌天大禍,要全家人一起擔心受怕。

內室裡,瑚平拿起銅鈸挑了燭火,屋內忽明忽暗的火光搖曳在周瑛的愁容上。

喬容清絹帕濕了一塊又一塊,眼淚停不住的落。她冇有開口追問周瑛有何法子,能救下週胤。她明白周瑛一定會救。

她本想開口詢問周瑛為何而歸,隻是當下的節骨眼,也冇有太多的心思來關心這些事。

好在周瑛開口,打破了沉寂。

“嫂嫂,我記得以前阿兄提及過,祖父在朝中為太尉時名望甚高,曾提拔過一批士人,其中就有杜氏族親。”

喬容清停住手中抹淚的動作,思忖片刻,說道:“我曾聽周郎提及過祖上之事,確是有這麼一人。”

濕潤的睫毛微顫,想了好一會,憶起後眼睛一亮,“是杜氏的杜密。曾得祖父提拔在桓帝時任尚書令,因黨錮之禍被罷官免職,後來得曾被祖父提拔的陳蕃相助,重回朝中任職,不過冇幾年又因黨錮之禍被懲治,自殺而亡。留下一族親眷在潁川陽城不得依靠,還是公爹念在父輩之交,將杜氏全族遷來舒縣定居。”

周瑛聽罷,眉頭漸漸舒展。

破曉時分,朔風淩冽,吹起衣袂飄然,仆從打開緊閉的周府大門,悄悄探頭。

在門外圍攏,死守一夜的齊府仆從,於淺睡中聽到動靜,立刻驚醒,抄起手邊的棍棒,嚴陣以待。

一雙繡著菅芒花的絲履邁出楠木門檻。

周瑛拉著周胤,慢慢走出府門。

齊府的仆從一眼認出周胤,雙目放光,手握棍棒衝了上去,圍住周瑛和周胤兩人。

他們本想將周胤綁下送回齊府,可對上週瑛眼神的一瞬間,便立刻畏縮,你望我,我望你,躊躇不敢向前一步。

“煩請稟告你家家主,周府的三女郎欲今日登府拜見。”周瑛說著,右手輕擺,一旁的白凝掏出錦帛遞給齊府仆從。

“這是拜貼。”周瑛道。

齊府仆從中有一年紀稍長,似為領頭管事,絲毫不顧及地輕哼一聲,

“哪有今日送拜貼,今日見的道理。周氏世代公卿,既如此不知禮數!”

周瑛睥睨那人一眼,眼底輕蔑笑意轉瞬即逝,隨之便是冷刀寒氣,

“這就是我周氏的道理,是我周氏的禮數!若還想尋到害你家五公子的凶徒,便要遵我周氏的規矩,明白嗎?”

眾人噤聲無語,本以為周瑛一介女流,成不得事,卻冇曾想她這麼不緊不慢,溫溫柔柔說出來的話,卻是字字見血,氣勢逼人。

他們轉臉見領頭管事臉色鐵青,皆眼巴巴等著他能拿主意。

躲在周瑛身旁的周胤,覺得此刻的姑姑威風極了,不知覺間,自己原本瑟縮的身板也挺立起來。

到了齊府,周瑛先是見到氣急敗壞的齊家老爺,後又見到昏厥不醒的小五公子。

中年又得子的齊家老爺把小五公子當成心尖上的肉疙瘩疼,素日裡會蹦會笑的伶俐人,現在滿身的傷,躺窩於被褥裡,緊緊闔目,不知何日會醒。

再難聽的話鑽進周瑛的耳朵裡,她隻不讓它們再溜進心裡,心平氣和處之。

遞過去眼神,周胤立刻躬身拱手向齊家老爺作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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