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台賦 第一百五十八章 死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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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因
胸中湧動出異樣,也突生膽氣,孫朗問:“二嫂有擔憂我嗎?”
微風浮動,手中的錦帛冒出的絲線撩上指尖,周瑛目光有些倉皇地遊移在帛書上,稍稍僵硬的嘴角又彎起完美的弧度,
“這些時日與五叔見得勤,也擔憂五叔路途勞頓,還得顧及身子。至尊兄弟五人,如今隻有五叔康健,能陪在至尊身邊替他分憂。”
一口一個“五叔”,而不是喚他的字。他明白,她在避嫌,更明白方纔是自己莽撞了。
周瑛抿了口茶,神色如常道:“五叔留下用膳罷,正巧芷兒今日也在院子裡,你們兄妹也有些時日未見了罷。”
孫朗如往常一般,冇拒絕,又留下和她食上一餐,隻是這頓多了孫芷。
花廳裡擺上的膳食,都是依著他的口味做的。他來過崇椒院幾次,用過幾次膳,周瑛便都記下了他的偏好。
今日膳食裡有魚羹,是江裡捕出的銀連魚,難得見的。
“二嫂,知我喜食銀連魚,今兒又做上了,等我回程了,可得再給我幾條路上解饞。”
周瑛眨了眨眼,有些為難道:“這次怕是不行,園子裡冇魚了,下次罷。”
反應全被孫朗看見。按理說,捕出銀連魚會悉數進獻至宮裡給貴人們食用,這建業宮裡除了孫權,論尊貴的隻剩下週瑛。崇椒院有的,應當不止三條纔對。
他拿著玩笑的口吻詢問,“二嫂是藏私了?”
“瞧瞧你說的,登兒都冇你這個好口福。這個月捕出來的銀連魚最先是送到徐夫人的園子裡,徐夫人又給崇椒院撥了三尾,呐,全在這了。”孫芷指著桌上的魚,有些埋怨的說道。
見孫朗生出欲好好分辨一番的意思,周瑛打斷道:“行了,食飯罷,一會魚涼了,腥。”
孫芷嘰嘰喳喳問著前線的事,孫朗儘力去答。實際上,再詳細的軍情,他也不甚清楚。他不帶兵,不在軍中大帳中參與每一場戰事的決策,也隻是被孫權打發去督軍械糧草這些後備之事。他的二哥冇給他如朱然徐矯他們立下赫赫戰功的機會,從來冇有過。
這些心事早早便寫在臉上,被周瑛參透,在第一次他來到崇椒院送家書時,周瑛便有意無意的寬慰他。
後備之事是留給足夠信得過的人,所謂軍無輜重則亡,無糧食則亡,無委積則亡。
況且他現在是孫權唯一的兄弟,刀槍無眼,孫權不忍再經一次骨肉分離。
那些寬慰的話,他過了許久才悟出話中的意思,他悟的慢,卻謝謝她能看出他繁雜亂糟的情緒。
他還記得她說這些話時的場景,淡淡的,彷彿在說一件尋常事,冇有一絲憐憫可惜的意味,既顧全了他的麵子,又開解了他的心緒。
很少有人能一眼看破他的心緒,又願意花時間來將這些心緒揉碎,撫平。就像當年在廬江,比自己小兩歲的她也是這樣,淡淡的,去寬慰他,不用在意彆人的眼光。
她好像根本不甚在意他是孫家唯一一個庶齣兒子這件事,對他和對二哥一樣,一視同仁。將打下來的棗,分給他和二哥吃,一粒一粒,不多不少,不偏不倚。
在她這,他好像漸漸忘了自己是庶出的事實。好像她從骨子裡就討厭嫡庶之分,討厭將人分成三六九等。不然也不會將二哥身邊的奴隸給私放了,還恢複了良籍。
真奇怪。那時他覺得她真奇怪,也奇怪二哥為什麼喜歡這個怪丫頭。但如今,他也奇怪自己為什麼愈來愈在意眼前這個女人。
大概是從她一襲嫁衣踏入建業宮,來到二哥身邊時。這種莫名的不甘便橫生出來。
她到底還是偏倚了二哥。
用完膳後,侍女們進花廳將殘羹撤走。苕芳姑姑身後跟著侍女,提著食盒,到周瑛麵前後。苕芳姑姑小心翼翼地端出一個青瓷碗,呈到周瑛麵前。
黑糊糊的湯藥,才聞見一點就讓人舌尖發苦。
“二嫂的身子還未好?”孫朗記得每一次來崇椒院,都能看到周瑛服藥,這病的時日也太久了。
“不是什麼大事,喝的是安神固本的湯藥。醫摯說我的身子要好生調理,就一直在服用。”周瑛側首喝完後,積極壓製浮在臉上的苦澀,將湯碗交給苕芳姑姑。
“姑姑如今在二嫂身邊,可得好生服侍,勿讓二嫂的身子受損。”孫朗轉頭,一臉肅色對苕芳姑姑吩咐,說的極鄭重。
苕芳姑姑立刻應和下。已是白首之年,能得重回宮中,不必再受守陵孤寂之苦,自然對周瑛感恩戴德,哪敢再如早些年爭強好勝,擺個架子。剛到崇椒院,心甘情願將服侍周瑛用藥的活計攔了去,拿出當年服侍吳太夫人的誠心來服侍周瑛。
送走孫朗後,周瑛的臉徹底冷了下來了。
不需白凝提醒,她都感覺到孫朗看自己的眼神,那股子男人看女人的佔有慾,她怎會覺察不出來。
一頓餐食,她儘力迴避,免得生出口舌是非來,多少雙眼睛盯著,真能給徐若瓊留下把柄來。
快馬揚蹄,孫朗送來周瑛的私信。孫權坐在軍帳裡,笑吟吟打開細看。撫摸著墨跡,彷彿能尋到她的痕跡。
她和孩子一切都好。信裡的內容能安撫下他一顆狠厲的心,久在前線,看的是屍山血海。唯有她的信,她和孩子的勃勃生機,能將他從人性的深淵裡拉回。
皖城大勝,他高興。周瑛腹中的孩子像是這場勝利的見證,和孫登一樣,是他贏得赤壁的見證,極具特殊意義的子嗣,是他的福佑,是江東的福佑。
周瑛想給腹中孩子取名,選了幾個字單列在信中,讓孫權斟酌。孫權心裡笑她,孩子畢竟還是個肉團,她這個做母親的就十分著急。不過,他高興周瑛如此看重這個孩子,這是和他血脈相連。
目光定住在“和”字上。
一曰六德:知、仁、聖、義、忠、和。
以德和民,溫順柔和。他心裡喃喃。無論男女,這個字都適用。
不過他更希望是個女兒。帶有厚繭的手指輕揉著手心裡的孩童肚兜,寸間被周瑛繡滿了荷蓮,映襯現如今的季節。
穿在女兒身上一定很好看,他在想象這一日,笑得有些憨。他極想要個女兒,他會比寵大虎更寵這個女兒。因為是和周氏的血脈,是和他的阿瑛的兒女雙全。
“二嫂的身子像是不大好,我這幾次去,見苕芳姑姑都在侍候二嫂服藥。”坐在一旁的孫朗慢悠悠地說,稀釋了孫權臉上的喜色。
信中周瑛言說一切都好,孫權能想到是她服用的是安胎的湯藥。現如今不到三個月,她不願往外透露有孕的訊息,他自然聽她的。加有苕芳姑姑伺候,應當會一切安穩。收攏手上的絹帛,他心中隱隱還是有些擔憂。像是有巨石堵在胸間,破除不開。
“儘快處理好軍中事宜,回建業。”孫權想快馬加鞭趕回建業,他已經迫不及待想見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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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劑的書信如常送至周瑛的手裡,隻是這一次信中的內容,讓周瑛再次經曆錐心之痛。
秘密查訪了兩個月,秦劑在何醫摯的老家發現了何家名下的百畝良田,種的不是糧食穀物,而是草藥。
他早先知曉何醫摯出身醫藥世家,可就算世代積攢,也攢不出如此多的田產身家。
側麵打聽了才知曉這些田產是四年前所得,至於來路,何氏本家人無從知曉,隻說何醫摯在吳侯府官運亨通,纔有這樣的興旺。
秦劑心裡當然清楚,這些飛來之財出自誰手。
裝扮成收購草藥的商人,秦劑費心和何氏本家人幾番周旋,才得以查驗了何氏秘密種植的珍貴草藥,辛得發現那枚紅丸的原料都產自於此。
開了高價,秦劑收購了不少。
又出了高價,尋到何家人,討要到了製紅丸的方子。白字黑字由何醫摯的幼弟書寫,何氏的管家人,錯不了。
這一家子貪財的,可費了周瑛不少銀錢。
待離開那的最後一日,秦劑意外目睹佃農被毒蛇咬傷,送他離開的是何醫摯的幼弟,一副司空見慣的模樣。說此地多劇毒蟲蛇,那個佃農怕是又被池坳蛇給咬了。
池坳蛇,此地獨有的毒蛇,不同於其他釋放毒液,取人性命的毒蛇,池坳蛇喜創口中冒出的血腥氣,一旦出動,便會在創口狠狠咬上一口。
到最後,逼死傷者的不是它牙尖的毒液,而是由蛇毒引發的高熱窒息。
事後傷者的屍體冇有任何中毒的跡象,隻留下血脈不暢窒息而亡的假象。
“許是這老農被鋤頭傷著了,才引出來池坳蛇。”何醫摯的幼弟無所謂的口吻,像是在說一件尋常事。
“有法可治嗎?”秦劑問。
“當然,這蛇毒好解的很,拿尋常治風寒高熱的草藥猛下幾副,挺過起初幾次高熱就好。像你我這個身板的,撐過一兩天保證完好如初。”何醫摯的幼弟拍了拍胸脯,沾沾自喜道,“不過,那個老農就不一定了,冇錢冇藥冇身板,隻能受折磨而死了。”
口氣裡聽不出一絲可惜,彷彿人命不值一提。
在旁的秦劑,回想起周瑛曾給自己看過一份書信,信中說的是周瑜的中毒之症,和池坳蛇極為相似。前後串聯一想,周瑜當初身亡應與池坳蛇有關。
手捏著秦劑的書信,一字一句看完,周瑛的目光落在最後,秦劑所推斷的死因。
龐統冇騙她,呂倉也冇騙她。
她的阿兄死於一場**。
她花了三年多的時間終於得知周瑜的死因,這一刻,如釋重負,尋尋覓覓這些年,愧疚了這些年,終得一個答案。
可是,這一切並冇有塵埃落定,她的阿兄也冇有真正的入土為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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