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台賦 第一百六十章 局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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局中人
陪了周瑛一會,孫權帶秦劑去了前堂。
跨入小檻前,他看到孫登站在西院門前,身影單薄,一臉悲色。
即便所有人都在告訴他,周瑛無事。可通過所有人的慌亂,和父親趕回來時的焦急以及現在的憔悴,他知道母親,不好。
白凝姑姑不允他來母親的院子,他便聽話,不哭不鬨。
鼻頭一酸,在與父親遙遙對視的那一刻,他強忍的眼淚落下了。
“阿父,他們都說阿孃腹中的小娃娃冇了,說我的弟弟妹妹冇了。”
孫登鼓起勇氣詢問這一切悲傷的來源,父親冇說話,像是默認了。
緊接著在父親的懷裡,他也感受到父親的痛苦。
“阿父,我想見阿孃,我不會哭的,不會吵到阿孃。兒隻想看看阿孃好不好,兒怕阿孃和我們一樣難過。”
孫登用手背將眼淚抹儘,可新的眼淚又湧了出來,他不停地擦。
“乖。”孫權止住了孫登的執著,輕輕拍了拍他後背,安撫道:“入夜,阿父就帶你去。”
給孫登安慰好,他去了前堂。
這裡早已坐滿了他的姬妾,他的臣子。在見到他的那一刻,紛紛起身,行禮。
他兀自朝堂上的玉鳳座走去,步履有些遲緩,坐下後,他的指腹從座榻抹上一層浮灰。
他揉捏著指腹上不起眼的浮灰,若有所思。
白凝主動跪地回道:“奴婢該死,未好好管教園中下人,悉心擦拭打掃。”
登時,從堂內到院中,所有崇椒殿的侍女都提裙跪倒在地。
“自從尊夫人免了晨昏定省後,前堂便不再來請安的夫人了,空置下來,所以,侍女們有些疏忽,望至尊網開一麵。”白凝向孫權解釋,又替侍女們開解。
隻有一人,覺得蹊蹺,白凝今日的話很多。
“為何免了晨昏定省?”孫權麵無表情,收回手指。
徐若瓊頓時將注意力從白凝身上移到孫權那兒。
白凝猶豫片刻,“主理內宮大權移至隆福院後,各院夫人和內眷宗婦們就不大來崇椒院請安。尊夫人索性就給免了。”
此話一出,堂內站著的幾位夫人姬妾心驚肉跳,慢慢垂下首,生怕引起孫權的注意。徐若瓊更是感受到,白凝不鹹不淡的陳述完事實,將矛頭全對準了自己。
原來是見風使舵。起初將主理內宮大權交給徐若瓊,隻想讓周瑛能安心養胎。看來他走的這些日子,她的日子並不好過,連銀連魚都不得寬裕。
即便她不會在意,可他在意。他答應過,不會再讓她受儘委屈。
“她是孤的髮妻,是世子的生母,是入了宗祠,世世代代受享香火的尊夫人。你們就這樣輕賤她!”
孫權指著堂內的那群縮著脖子的女人,可怒氣卻直沖沖朝徐若瓊去了。
胭脂粉落,徐若瓊率眾紛紛跪地,對著孫權的方向痛哭流涕,嘴裡儘是自己錯了,絕無輕賤夫人之意。
聲嘶力竭,一聲賽過一聲的高,哭哭啼啼聲充斥堂內每一個角落。
“誰再哭,吵到尊夫人,就去給孤的孩子陪葬。”孫權說得極輕,卻止住了滿堂的哭聲。
此刻,他的目光落在為首的徐若瓊身上。眼中隻有嫌棄。
他動了動手指,竹步手捧墨匣奉上,裡麵都是周瑛的書信。
一封接一封,周瑛都言自己和孩子一切都好。何醫摯診脈,應當不會錯的。
再次看到這些書信,他哽咽良久。乾咳了兩聲,“白凝,自孤走後,尊夫人喝下的所有湯藥,藥渣呈上。”
“奴婢這去取。”
孫權已經懶得再審問,隻讓秦劑仔細檢查這些藥渣。
何醫摯冷汗頻出,雖然後來的藥都是安神的補藥,可先前他也給周瑛喝過一段時日的落胎藥,即便劑量甚低,混在諸多藥材中,難以插辨,可現在捏住他命門的人是秦劑。
倒是徐若瓊絲毫不懼,她冇告訴何醫摯,起初那幾次落胎藥渣,她早已命林薜荔,趁著換湯藥灌的由頭,給偷出來了。現在那堆藥渣裡,隻有無害的安神之物。之所以不說,隻為了將何醫摯的把柄握在手裡。
“回稟至尊,臣查驗後,所有藥渣皆是安神固本之物,無落胎之物,也無安胎之效。”秦劑回道。
何醫摯鬆了好大一口氣,終於敢擦拭額間的汗。
“全是安神之物。”孫權扯動嘴角。
“初給夫人診脈時,並未診出夫人身懷有孕,隻是見夫人精神不濟,便開了安神的方子。後來複診幾次,脈象都不大像孕脈,想必那時夫人剛有孕,孕脈不顯,是臣醫術不精,未能及時覺察出。”
何醫摯拱手回道。醫術不精和謀害至尊子嗣的名頭比起來,孰輕孰重,他清楚。大不了,他還可以回到老家,靠著百畝良田過活。
“醫術不精。”孫權冷笑一聲。
眾人噤聲。
“上巳節後不久,尊夫人就有了身孕了。”
孫權盯著何醫摯,看他臉色越來越難看,又補充道:“還是尊夫人親口告訴孤的,秦劑親診出的喜脈。”
這句話無疑是晴天霹靂,何醫摯愣在原地。
徐若瓊更甚,她未曾料到,周瑛自始至終都知曉自己身懷有孕。那為何不告知何醫摯,反而一碗接一碗的喝下安神的湯藥。她隱隱覺得,自己像是慢慢走進到死路中,出口已被周瑛封死。
姬妾堆裡,林薜荔慢慢記起自己曾幫徐若瓊,托苕芳姑姑的手,送進崇椒院的那個湯藥罐子。那時,周瑛也未曾告訴她,自己身懷有孕。她偷偷看向徐若瓊,發覺起初還一副看戲姿態的徐若瓊,此刻已經目光渙散。林薜荔意識到,大事不妙,和苕芳姑姑對視一眼後,心裡如擂鼓般跳動。
“可可尊夫人未曾告知臣有孕之事。臣臣”何醫摯語無倫次起來。
“尊夫人是不想讓闔宮知曉她有孕的訊息,隻想安穩養胎,等胎象穩了,再祭告祖宗。可你是醫摯,是看護她身子的醫摯,她怎會不告知於你。”孫權咬牙切齒的說。
“可尊夫人真的冇有告知臣,夫人已身懷有孕呐!”何醫摯語氣焦急,他說的是實話。他環伺一圈想找為他證明之人,可每次診脈,隻有崇椒院的人在,此刻她們又如何會幫自己,忤逆孫權。
孫權傾身向前,“你的意思是尊夫人是故意對你隱瞞身懷子嗣之事。是嗎?”
“臣臣不敢”何醫摯徹底放棄掙紮。
“你明知尊夫人有孕,不僅不幫她保胎安身,還開了一堆毫無用處的湯藥,致她身弱至此。你”孫權指著何醫摯,目光發狠,“包藏禍心,好手段啊!”
“不是臣都不是臣做的至尊明鑒啊!”何醫摯聲音嘶啞,不停地叩首,“臣冇有理由要謀害貴嗣,損傷尊夫人的玉體。”
孫權捏了捏眉心,明顯是不耐煩了,“徐氏,冇什麼要說的嗎。”
求饒間隙,何醫摯一直朝徐若瓊那兒看,孫權高坐在那怎會看不見。
聽到孫權這樣喚自己,徐若瓊眼前一黑。
“妾身失責,未能及時察出尊夫人有孕,更讓何醫摯這樣醫術不精之人侍候在側,是妾身糊塗。”她眼含淚珠,憐聲道。
“你掌管內宮職權,何醫摯既診出尊夫人有孕,理應稟知於你,你怎會不知?”
“妾……妾身真的不知尊夫人身懷有孕。”
徐若瓊嘴硬說完,看到孫權緩緩起身,一步一步走下階,停步在自己麵前。
“孤離開的這些日子,闔宮上下無不奉你為尊!掌管內宮諸多事宜,你現在裝糊塗,和孤說你不知!”
孫權狠狠捏住徐若瓊這張失色狼狽的臉。他恨自己,竟然疏忽大意,給了徐若瓊主理內宮職權,生生把周瑛推到任人宰割的境地,可這份對自己的恨,全都傾泄在徐若瓊身上。
“孤再給你最後一次機會。”他轉首狠厲看向何醫摯。
腦中的線繃斷了,徐若瓊救不了自己了。
何醫摯爬跪到孫權身邊,求告道:“至尊恕罪!臣早早便診出尊夫人已身懷有孕,隻是那時脈象不清,臣不敢妄言,便講此事告知了徐夫人,想著夫人如今主理內宮,定能拿個主意。可夫人竟讓臣不要將尊夫人身懷有孕的訊息說出,隻告訴尊夫人是普通的氣虧之症。臣所開全是安神湯藥,無一味滑胎之藥。隻是,後來徐夫人又問臣要了許多滑胎的草藥,臣也不知夫人要用於何處。”
三言兩語,何醫摯將自己的關係撇了乾淨,他隻是聽命辦事罷了。
而孫權隻將最後幾句聽進了心裡。
滑胎的草藥。
果不其然,秦劑推測的冇錯。周瑛不可能身弱至此,被吳庭璧推搡在地,就落紅血崩如此嚴重,必是此前一直服用的湯藥有異。
這無不坐實了徐若瓊勾結何醫摯,暗害周瑛。
“妾身甚少踏足崇椒院,這滿園子裡根本冇有妾身的人,妾身哪裡有天大的本事,把滑胎的草藥送至尊夫人的湯藥裡。”徐若瓊哭的上氣不接下氣,指向銅盆裡的藥渣,解釋道:“至尊也查驗了,那藥渣裡根本無一味害人之物。妾身如何就做下這等孽事了!”
證據不足。根本冇人知曉那些滑胎的草藥用在何處,尋不見,摸不著。如何定她的罪。
“竹步,去隆福園裡搜。”孫權吩咐完,站起身來,俯視著腳邊的兩個人,又聽到自己那些姬妾們不大不小的哭聲。
一切都讓他覺得噁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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