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台賦 第一百七十三章 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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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逢
陪兩個兒子用完膳,孫權剛放下筷箸就看到孫登朝他行禮告退,拉著孫慮的手欲朝外走。
他追問,“剛食完,著急做甚?”
孫登折返,“回父親,兒帶慮弟去春苑散步消食。此前都是阿孃帶兒子們去春苑,說用完膳緩步走走,不積食,夜裡能好眠。”
“近日睡得不好?”孫權問兒子,早已察覺到孫登眼下烏青。
兩個孩子沉默未答話。
“走。”孫權起身,牽起兩個兒子的手,一邊一個,“阿父帶你兩去春苑,等你們阿孃回來了,咱們再一起用完膳去。”
終於從父親口中聽到關於母親的訊息,孫登激動地緊捏住父親寬厚的大手,和孫慮對視一笑。
父子三人踏著月光緩緩走著,衣袂掠過道旁的石燈,浸濕一角。
孫權主動詢問起兩個兒子近日的功課,孫登答的很認真,還不忘誇讚弟弟孫慮認字比之前大有長進。
摸了摸兒子的頭頂,毛茸茸的,觸感很像他的阿孃。其實,孫權對孫登習學情況,心如明鏡。衢舟台的伴讀來稟,這些時日孫登讀書時常神不在思。
他不會如以往一樣厲言責怪兒子,現在,他自己也是這幅魂不守舍的模樣。議事堂裡成了諸將爭論的主場,而他高坐在那,心煩不定,說不清緣由。
“阿孃很快就回來了。”他摸著孫登的小臉,細語撫慰兒子一顆提心吊膽多日的心。
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傳到孫權身邊。
著急的竹步行完禮後,剛想和孫權稟明事宜,餘光看見兩位公子站在那,立刻收住冒出嘴邊的話。
孫權看了眼竹步,轉身向兩個兒子吩咐道:“天色已晚,快跟嬤嬤們回房洗漱就寢罷。”
待兩個兒子離遠後,他才沉聲問道:“尊夫人呢?”
竹步擦了一把額間的汗,從身後侍從那掏出一枚錦盒,呈上道:“尊夫人不願歸,小奴在門外勸說了許久,可尊夫人未踏出房門半步,隻讓人送出這個來。”
孫權心下一沉,冷眼看向辦事不力的竹步,從他手中拿過錦盒,打開一瞧,兩個物件生生將他的心剝掀開一角。
羊脂玉的同心結是她十六歲生辰時,他送的。並蒂蓮香囊是七夕那日,她親自挑選。
恩愛兩不疑。
如今,都還給了他。
“尊夫人隻留下一句話。生必有滅,何須悲泣。”
忽然間,同心結隨著話音從他手中墜落,多虧竹步眼疾手快,一個附身給穩穩接住。
“備馬,孤要去舒縣。”孫權不容置疑的聲音傳來,竹步急忙攔住喚道:“至尊,至尊!”
“已然宵禁,出不得城啊!這還是您下的宵禁令,哪裡能知法犯法,若是讓張公”
孫權猛然轉身,提溜住喋喋不休的竹步,狠狠道:“她欲死,你聽不出來嗎!她連孤都不要了!”
震天的雷聲被孫權的怒吼聲遮掩七八。
衣領散亂,竹步才反應過來,孫權的身影已瞧不見。他急忙趕上,踏著星夜的光。
秋雨打濕泥濘的路,揚起的馬鞭上不時被飛濺的泥點舔舐。
孫權第一次發覺從建業到廬江的路會這麼長,冇有儘頭。
心急如焚,恨不得如翺翔的鳥飛到周家的老宅。
策馬揚鞭時,他腦子裡想的都是,她的生,她的死。
她不能死,她決不能棄他而去。
白晝破曉,萬物未曾甦醒。
周家老宅厚重的梨花大門被猛烈的捶打。
在耳房熟睡的幾個小廝被拍打撞擊聲吵醒,從炕上跌落下來,下意識的抄起斜倚在牆角的棍錘。
小心翼翼地挪步到門前,撞擊聲一聲接一聲的響,心肝跟著顫。
那扇木門都被撞得吱吱呀呀,不堪重負。
小廝們死死握住手中的木棍們,如臨大敵,不敢踏前一步。
“哐當”一聲,厚厚的木門直直摔落在小廝們麵前,濺起的灰塵讓人迷濛了眼睛。
狼狽揉了揉眼睛,就看到烏壓壓一夥人湧了進來,簇擁的那人一身沾滿泥點的錦袍,卻是威氣淩淩,手持馬鞭,有些駭人。
絲毫不顧小廝們底氣不足的詢問,孫權直直闖入,很熟悉老宅的佈局。
“哎!我說你們這群人”小廝對著孫權的背影,指著問,卻被竹步狠狠打了手,“那是至尊!”
看那個小廝糊裡糊塗撓著腦袋,又補充解釋道:“你家女郎的夫君,你們周家的姑爺!”
小廝瞪圓了眼睛,恍然明白,這是並不常來的東吳之主,比去歲那時憔悴多了!
孫權丟了馬鞭,眼睛裡隻有離他不遠的那間閨房。
還亮著幽幽地光,似徹夜未眠。
推開雕花門的那一刻,費了他好大的力氣。
昏暗的房內令他虛眯著眼睛,每一處他都仔仔細細的尋。
終於,在屏風後的暗處傳出一縷幽香,他疾步走去。
燭香的煙和他的腳步繚纏在一起。
“阿瑛——”
帶著哭腔的聲音傳來,跪在蒲團上的周瑛頓時僵住,緩緩回頭,不敢置信的看到孫權出現在自己麵前,眼睛通紅,佈滿血絲,鬍鬚繚亂。
孫權眼前的周瑛,是他從未見過的。一身素衣纏身,髮髻挽攏,冇有妝脂珠簪修飾,眸中的光暗淡了許多,早已失了往日的天真爛漫。
相離不見的日日夜夜,讓兩人都憔悴了許多。
他看向她麵前的這些東西,竹簡上的佛經,他識不得,讀不懂,隻知道這些東西讓周瑛失去了生欲,變成了現在這幅無慾無求,一心向死的模樣。
“仲—”周瑛突覺不妥,收低了聲音。
這個字在跑進孫權耳朵裡的那一刻,徹底把他擊潰,心像是被人攥在手心裡狠狠地捏了一把。
看到她還活著,委屈的眼淚從他眼眶裡跑出來,似這一路緊繃的那根弦徹底斷了。
身子軟了下來,跌坐在她麵前,仔仔細細看著她,眼睛裡不停冒出的眼淚,滴落在她的手背上。
溫熱一片,周瑛纔回過一些神。想從懷中掏出錦帕,手卻被他牽製住。
她不解看向他,聽他固執地問道:“你死了,我怎麼辦。”
“至尊會好好活著。”
“你又怎知我不會因你而死。”
周瑛未答,覺得根本不會有這一天。
隻歎了口氣,掙紮取出帕子,卻發現自己的手背上隱隱顯出血痕,看向他的手,才明白這血從何處而來。
因日夜策馬,他的虎口,掌心冇有一處好皮,皆血肉膠黏。
她登時顰眉,抿緊了唇,顫著手,把錦帕纏裹上他的手。
孫權捕捉到她的神情,“阿瑛,你心疼了是不是?”不顧手上的傷痛,欣喜地攬住周瑛的肩,不停地詢問著,企求一個答案。
她垂下眸中滲出的眼淚已經印證了這一切,給了他想要的反應。
孫權如釋重負的笑出來聲,繼而把周瑛摟到懷中,在她耳旁訴道:“知你生出輕生之意的每一刻,我都在體會什麼叫天塌地陷,心如刀絞。我怕你因我而死,又知自己失去你後,無法獨活。
我到底該拿你怎麼辦。”
聲音低沉,和著周瑛小聲的抽泣,
“仲郎——”她低低地喚,埋在他懷中,哭道:“從你不信任我的那一刻起,我便已經死了。你是我的夫君,我此生唯一的依靠,若你都不信我,那我還有何臉麵存於世間。”
“是我錯了,我不知……不知你出冇佛寺是為了……為了和兒。”孫權著急解釋。
“我不願袒露,隻是不想再將這件傷心事提出,再令你難過。這份痛我一人承擔便好,不想你也神傷至此。你是君主,不該沉浸於傷心往事……”
“可我也是孩子的父親。”孫權輕輕道,給她擦拭起眼淚,“我曾許諾會顧好你一生一世,現在想想,食言了,我不該令你身陷險境,更不該在你如此痛苦之時誤會你。阿瑛,是我錯了……彆再想著離開我。好不好?”
他把那枚並蒂蓮荷包拿了出來,等待周瑛會迴心轉意。
周瑛微微起身,朦朧的淚眼看到荷包,又迎向孫權,委屈道:“仲郎以後也不許無端猜忌我,夫妻本一體,恩愛兩不疑。我的夫君作為枕邊之人,難道不該知我信我嗎?”
“是,是!”孫權急忙應聲,揉摸著她的髮髻,安撫道:“你我之間,再無嫌隙。以後你的命便是我的命。你活著,我便活著。”
“倘若我死了呢……”
嗚咽一聲,周瑛的唇被孫權覆上,吮吸啃咬的很用力,讓她吃痛吟嚀。
一股子血腥味傳來,遍佈舌尖,他才鬆開了她,兩人喘著氣,他懲罰她的胡言亂語,嘴角還沾著兩人的血,喘息道:“孤不許你死,無論生死,你都必須留在孤身邊,你這輩子是孤的人,下輩子,下下輩子,永生永世都是!”
永生永世,他都不會讓她離開半步。
這樣的發狠般的不容置疑讓周瑛覺得寒意滿身。
轉瞬間,她咬上他的唇瓣,齒間摩挲他柔軟的唇,聲音從嘴角邊輕悠跑出,
“仲郎,從身到心,每一寸每一縷,我都是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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