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台賦 第一百七十二章 超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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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母就是因為自責自己惹了姑父您動怒,纔會在府中時日日垂淚。”
孫權又驚又喜,看到周瑢肯定的眼神後相信了。
她後悔了,他有了這個結論後,心裡明朗許多。
“那她就該同你一起回來。”孫權輕輕颳了周瑢的鼻梁,“難不成還讓孤去接她回來不成,嬌氣!”
“可姑母的嬌氣不是姑父您寵出來的嘛?”周瑢天真無邪一笑。
說的好像也是。孫權眉宇舒展幾分。
周瑢睜大了好奇的眼睛盯著桌案上的弓,和孫權唸叨:“姑父,這個雕弓比登哥哥的弓大了好多!登哥哥應該拿不起這個。”
“你登哥哥如今臂力驚人,未必拿不起。”孫權語氣滿是自豪,目光注意到周循又比上次壯了些,提議道:“不如今日一起去涉獵,讓孤瞧瞧你們的騎射都習的如何了!”
“好!瑢兒也要去!騎大馬!”周瑢拍手叫好,引得孫權憐愛笑,“和你姑母一樣,從小就喜歡這些男兒家的玩樂。”
西山處茫無涯際的樹蔭叢濃,枝葉葳蕤。飛箭聲驚起叢山裡嫋嫋不絕的啼囀聲。
仰望雲天,空明澄碧的天陲漸漸雲霧空濛。
陰沉沉的烏雲飄來,周循提議儘快尋個地方避雨,秋雨寒涼,切不能淋雨受寒,傷及聖體。
離狩獵最近的佛寺成了最好的去處。
周循的提議讓孫權身邊的竹步驚訝的懷疑自己聽錯了,覺得周循是在自尋死路,哪壺不開提哪壺。今日孫權心情才舒爽些,怎麼偏偏提議要往那個紮眼的地方去。
可孫權並未阻攔,即便麵色凝重,依舊提步踏入他曾經憎惡,恨不得燒成灰燼才解恨的地方。
他不去,他避諱,纔是真正信了那些與周瑛有關的謠言。他也是想知道這到底是什麼地方,能吸引她一次次前往。
本是心底滿是提防抵抗,滿腹狐疑。可進入佛寺,聽到誦經聲傳來,再複雜的情緒都慢慢被平息。
厚重的盔甲被香火繚繞。
他見到佛寺的高僧,一身白衣禪袍,麵露慈色,端方行禮後,高僧便對周循道:“小施主,你的姻緣可莫要怪貧僧。”
周循謙和一笑,見孫權麵露不解,便解釋道:“此前姑母曾帶臣來寺中進香,請大師批命。大師言臣近三年不能在姻緣上費心耗力。”
高僧接過說道:“是也,小施主經戰場殺伐,身纏煞氣怨念,未除儘卻結姻緣,隻會妨他人而害自己,所以尊夫人便來求拜貧僧給小施主化解破道。小施主還望謹記貧僧之言,這三年勿議親。”
一通解釋於不經意間,雲淡風輕的解釋了周瑛為何不同意周循議親之事。
默默聽完這些的孫權心頭的不解得到消解。
他不死心,繼續問道:“她常來此處,隻是求這件事?”
“夫人求了許多。”
高僧引路,帶著孫權往寺內廟堂走去。在一間隱室門前止步,並冇有打開房門,引君入內的意思。
孫權一探究竟的心思頓時止住,聽高僧徐徐道:“本教傳入中原時間不久,佛法經義能參透的人不多,願奉誠心誦經禮佛的人更是寥寥無幾,可夫人是一位,但夫人卻有一顆牽掛世俗的心,所念所求皆為凡塵。”
孫權並不解,眼前緊閉的屋子和剛剛那番話有什麼關聯。
“夫人的孩子意外殞命,所以請求貧僧日日超度,以求孩子早登極樂,不受痛楚,此屋便是專設超度所用。夫人常來此屋拜祭時,悲苦萬分。”
高僧語畢,側過身去,給了孫權自主的機會。
現在,他可以打開眼前這扇門。
可他卻不敢了。心猝的疼痛,緊閉的那扇門後,他想象不出是何種場景。每一日,每一夜,他的阿瑛又是跪拜在那,痛斷肝腸,求神佛憐憫他們的孩子。
“貧僧曾告訴夫人,生必有滅,何須悲泣。不知夫人現如今參透了冇有。”
她參透了冇有,他不知道,尋不到答案。
他望向眼前活生生的人,虔誠問道:“大師如今參透了冇有?”
點首之間,眼前的人眸中閃過一絲晦暗,轉瞬便是無畏無懼,似看破一切,無悲無苦。
這便是參透了?
孫權惶恐。怕這幅眼前真景出現在周瑛身上。彷彿被一桶冰水直澆而下,冷得天靈蓋陣陣發寒,
“若見於真者,是見儘非真。真真假假,假假真真,道不清。唯有一顆真心看的清。”
他似逃離,那扇門後彷彿是深淵,吞噬了阿瑛,也快要吞噬了他。
離開佛寺後的每一刻,腦海中都是她的身影,還有勉強擠出那抹笑中的苦意。
是他棄她而去,如今後知後覺,後悔和恨意湧上心頭。
恍惚,他騎不得馬,依靠在車廂中,思緒掙紮隨車身搖晃。行進的車駕停在建業宮的甬道那,孫權剛踏下車階,就看見拄著龍杖的張昭,正襟站在那,隱忍住一臉的怒意,不使自己過於失態。
一步一步踏的結實,木階踩的吱呀作響。從看到張昭那一刻,孫權便明白自己今日去狩獵的事傳到了張昭耳朵裡。
至於是誰?
他環視一圈宮人侍從,紛紛垂首,不敢與之對視。最後陰沉的目光落在一臉無辜的竹步身上。
算了。
他收攏那股壓人的氣魄,笑迎向張昭,主動攙扶上,往書房走去。
卻被張昭阻了。
什麼君王威榮,今日在這個倔老頭麵前蕩然無存。孫權訕訕站在那,難得的好脾氣。
“至尊可還記得先主因何過世。”
提及孫策意外過世之事,難掩張昭語氣中的痛惜彆情。假如當年孫策不甚魯莽,願身隨親侍在側,又怎會……
兄弟倆太像了,骨子裡壓不住的莽撞勁。
即便準備好一肚子的應對之策,此刻都被張昭這句話生生拆解乾淨,孫權無話。
“為人君者,聖體非私,身肩所責亦為護佑江東六郡百姓。”
“孤尚年輕,難免做的有不當之處,還望張公多加提點。”他說的謙卑,亦如當年在孫策靈堂裡對張昭如此。
躲在哥哥懷裡的周瑢不懂,左看看,右看看,姑父如今怎麼看都不年輕了。
見孫權目露少有的懊悔,張昭便不想再繼續苛責下去。
君是君,臣是臣,這個道理,他明白。
君有錯,非獨錯。臣子也有規勸之責,包括後妃。
“尊夫人身為中宮之主,至尊嫡妻,理應為內宮表率,對君主儘規勸之責。怎可任由性情胡來,棄宮多日不歸。”張昭把攻擊的對象轉移為周瑛。
“是孤下的命!”孫權口氣有些著急,解釋道:“命她回府靜思己過。”
又在拚了命的維護她。張昭心裡一時不知是何滋味。為君者,不該如此。為人夫者,理當如此。
不過也證明瞭一件事,孫權並冇有廢黜周瑛的意思,外麵那些瘋傳的謠言可以消停了。
“尊夫人脾性雖大,是該好生提點,靜思己過,但時日一久,難免讓外人生出揣測之心來——”
“竹步,聽到冇有,張公有令,速去傳教旨命尊夫人速速回宮。”
張昭的話慢悠悠的說,卻突然被孫權打斷。
他認真回想思索,自己剛剛那段話裡哪裡下令了?
竹步心領神會,立刻去辦。
這車階,孫權下的穩當。
站在一旁目睹全程的周循壓住嘴角的笑意,看了一眼笑得花枝亂顫,有些神氣的妹妹,大手一遮,給她小嘴捂上。
秋雨琳琳瀝瀝,難得放晴一日。孫芷帶著孫登和孫慮兩兄弟去西郊策馬,傍晚才歸。
回到崇椒院時意外看到了孫權。
他獨坐在花廊下,侍從們遠遠站一旁,冇有靠近打擾。
自從周瑛被遣歸府後,孫權就再未踏足過崇椒院。
許久,這裡未有他的身影,花廊下依偎靠懷同賞一輪明月的雙影,消失了許久。
夕光如沉了色的金子,慢慢灑上他身上,勾畫出一個無奈寂寥的背影。
光一點點西沉而逝,孫權起身時,習慣攙著另外一人的手,一同站起,可這次他撈了空。
恍惚了一刻,他慢悠悠撐著廊柱起身。
看到姑侄叁在不遠處站著,像是等了許久。
昏沉的光露出此刻的時辰,他斂容對孫芷道:“膳時了,留下一道用膳罷。”隨後吩咐竹步讓庖廚上膳,他要去陪兩兄弟花廳用膳。
孫登很意外孫權今日竟會留下,遮掩不住的興奮,許多日的憂愁,頃刻間煙消雲散,連忙拉著孫慮回房換便服。
等兩兄弟走後,孫芷走上前去,攙扶住孫權,成為此刻哥哥的依撐。
“想她了?”孫芷問的很小聲,很不經意,像是已經有了答案,不著急孫權的答案。
孫權瞅妹妹一眼,不遮掩的承認,“看出來了?”
“我念一個人的時候,就這幅死樣子。”
被哥哥狠狠一瞪,孫芷失笑。
孫氏慣出情種?
“雲荷。”
孫權突然鄭重其事喚孫芷,弄得她莫名其妙,不禁打起精神。
“若你還念他,孤願意成全。”
孫權愧意滿懷,孫芷輾轉波折遇儘風雨,曾是他的錯,但現在他隻想她安樂待於他身邊,成全她自少時起得奢望。更甚,他徹底瞭解思念一人入骨是何滋味。他的妹妹又何嘗不是。
“不必。”孫芷斬釘截鐵。
“他至今不肯娶妻,他什麼心思,孤難道不清楚。”
“我知道,二哥。”孫芷聲色軟了下來,“是我自己,放不下心頭的結。當初是他同意將我送去荊州。”
說到這,消解不散的怨又襲來,“二哥,我怨你,也怨他。可我還是放不下他。恨他,我狠不下這顆心,可若說愛他,太不真。”
孫芷也弄不清自己對他的心意究竟如何,歎了口氣,
“還是罷了。”
她不願再嫁,他也不願再娶。
心頭的結,她不清楚何時能解,隨它去吧。
看著妹妹離去的背影,慢慢消失在廊角,孫權還是不明白孫芷方纔那番話的意思。恨,怨,愛都投射在一個人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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