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台賦 第一百八十九章 囚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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囚籠
荒蕪許久的玄觀裡難得擠滿這麼些人,人人皆慌亂不已,隨行來的崔複正在廂房內給周瑛醫治,濃重的草藥味聚集在屋中,不曾散去。起了高燒的周瑛昏躺在榻上,奄奄一息。
隔絕屏風而坐的孫權,早已更換上乾淨的衣衫,手上是冒著騰騰熱氣的茶。
他麵色凝重,回想起方纔在大舟上看到落水的周瑛,那一瞬間他本能的想救她,冇有半分猶豫。他以為自己恨透周瑛的欺騙算計,餘生隻想將她磋磨至死,方解心頭恨,可當看到江水逐漸吞冇這個人時,剜心之痛鋪天蓋地襲來。
就如少時,他曾毫不猶豫跳入野湖,一次次的救她於危難之際。
推開房門悄悄進入的竹步,覺得屋內沉悶不已,瞧見孫權那張陰雲密佈的臉稟道:“至尊,那兩個推尊夫人下水的侍從是個軟骨頭,受不住刑,全招了。”
下麵的話,竹步頓在那兒,未繼續說,一直在觀察孫權的臉色。
這時,崔複從屏風後走出,看見孫權的眼神立即變得焦急不已。
他稟道:“尊夫人落水幸得救及時,腹中無甚多積水,隻是夫人她玉體抱恙已久,經不起寒冰江水,現下已經起了高熱,微臣能做的都做了,隻能看夫人自己能不能挺過來。”
孫權心尖一顫,尖銳的疼痛慢慢爬滿全身,他逼視崔複,不肯相信提心吊膽等待至今竟是這樣的結果。
崔覆沒有任何寬慰之語,他如實所稟,便知曉孫權會是這個反應。
“篤”一聲,孫權將手中的杯盞放下,示意竹步繼續說。
竹步硬著頭皮說道:“是仲夫人給了銀兩,使了好處,這兩個東西迷了心竅,就做下這等孽事來。”
他的心提到嗓子眼,做好承受孫權的雷霆之怒,可孫權卻咬緊牙關,淡淡道:“將她帶來這。”
“喏。”竹步鬆了口氣,擦淨額間的汗。
良久,孫權擺了擺手,輕聲道:“都退下去罷,彆擾尊夫人休息。”
眾人退去後,孫權走過屏風,透過薄薄的帷幕,他看到被燭影描摹的臉龐,消瘦蒼白。
指尖剛觸到帷幕,像被針紮一般,他又縮了回去。
隻一夜,仲姬便被帶了吳郡。跪在地上,身子不停地發抖,兩隻眼紅彤彤的,被竹步帶來的這一路,她快被嚇破膽。可楚楚可憐的這幅模樣,冇有讓孫權生出憐愛之心。
陰沉的眼睛盯著仲姬,讓她不寒而栗,淒寒感慢慢從脊柱爬滿全身。
“竹步,給孤狠狠的打,冇有孤的令,不許停手。”
孫權不留情麵的吩咐完,鄙夷地看一眼仲姬,頭也不迴轉身回了廂房內。
連聲答應的竹步撩起長袍衣袖,毫不客氣的開始動起手來。
一時間,四方小院裡充斥著巴掌聲,還有仲姬撕心裂肺的喊叫聲。
淒慘聲持續到後半夜,仲姬本來那張粉嫩的臉蛋,現下紅腫滲血,讓人不忍去看。撕裂冒血的檀口早已發不出聲音,就像是一攤死肉在被大汗淋漓的竹步抽打。
“至尊——夫人醒了!”白凝的驚呼劃破夜空。
孫權急忙趕去,撩開素紗薄幔,看到正迷迷糊糊睜眼的周瑛。
“快,快過來給尊夫人診脈。”孫權急忙對著跪在帷幔外的崔複喊道。
剛喊完,又後悔不該這麼大聲,會嚇著周瑛,連忙屏息給崔複讓位。
診脈的崔複凝神片刻,又仔細檢視周瑛的臉色,隨後對孫權稟道:“尊夫人高熱已退,現已無大礙,隻是需得服用些湯藥鞏固些時日。”
陰鬱多日的臉,總算見些喜色,孫權連迴應道:“好好。”
湯藥煎煮好,白凝服侍周瑛飲下後,孫權便讓眾人退去。狹窄的廂房內被濃鬱的藥香充斥,還有沉默無話的兩人。
此夜冇有呼嘯而過的風,寂靜的彷彿能聽見彼此異常的心跳。
孫權站在帷幔前,看見微微闔眼的周瑛。他不知如何開口,打破這份沉默。直到他注意到周瑛額間不斷滲出的虛汗,他摸索著自己的衣袍,顯得有些手足無措,當從袖籠中找到錦帕,他纔像是尋到一根攀出溝壑的繩索。兩步踏入,撩開簾幔,坐在她身邊,小心翼翼開始擦拭著,一寸又一寸,認真把她看的真切。
周瑛始終規避與他對視,此刻隻聞衣料窸窣摩擦的聲音。
“那藥孤嚐了,苦的很,要不要吃些蜜餞?”孫權輕柔問道。
得來的迴應隻是周瑛的睫毛如蝶翅微顫。
他又耐著性子湊近一點說道:“登兒說你很喜歡吃這個,每次他鬨著不肯喝藥,都是你拿出這個來哄他。”
看到虛汗沿著眉骨緩緩流下,孫權拿起帕子,還未觸碰到她,就被她躲過。
目光交錯之間,周瑛咬了咬牙關,翻身側躺過去,躲過與孫權的接觸。
孫權的手懸停在那兒,不知如何自處。眼中的柔光一點點淡去,他緩緩轉首看向周瑛孱弱的背影,慢慢地,雙眸覆上一層寒冰。
錦帕悄無聲息落在腳踏上,沾惹浮塵。
棉花抵住硬生生的鐵拳,早已石沉大海的憤恨再度充盈胸腔,孫權不費力地將周瑛扯了過來,逼迫她那雙憔悴無光的眼睛看著自己。
劍拔弩張間,孫權道:“孤現在真恨自己一時心軟,救了你。”
被鉗製住的身體疼痛不已,周瑛無力掙紮,微微擰眉,用淡淡的口吻說著瞬間激怒孫權的話。
“至尊大可以現在殺了我。”
“周瑛,你以為孤不敢是嗎!”
像被刺中了軟肋,孫權無處招架。他恨如今自己竟成這般,她的生她的死牢牢牽製住他的魂。
虎口一開,他死死捏住周瑛的臉,賞玩這張絕色清麗的臉,陰冷道:“可孤不想讓你死,孤要讓你親眼看著孫氏和周氏是如何生生世世血脈相連。”
看到周瑛那雙清冷的眼帶著仇恨,凝視著他。孫權總算得到一絲紓解,嘴角扯出一抹嘲弄的笑,慢慢俯身至她耳邊,悄聲道:“你曾說要和孤長久至白首,孤,成全你。”
他要讓周瑛明白一個道理,她和周氏的榮辱生死全在他的一念之間,君君臣臣,理當如此。
而她即便下了地獄,化成白骨,留存於世間的血脈都彆想逃脫不出他的手心。
周瑛被帶回建業後的第一件事,便是親自去衢舟台接孫登孫慮兩兄弟下學。當兩人看見周瑛亭亭站於不遠處,含笑看著他兩時,欣喜的淚不自覺流出來。對於這段時間的消失,她給孩子的解釋是耐不住建業的冬日嚴寒,回吳縣調養時日,如今開春便回來了。
孫慮一臉原來如此,聽信了周瑛的話。而孫登卻明白整個江東最暖和入春的地方隻有溫泉圍繞的崇椒院。可他冇有追問事情的真相,選擇如孫慮一般,露出孩童的笑,來寬慰母親的心。
晚膳時,周瑛看見孫登吃得無比香甜,臉上浮現欣慰憐愛的笑,不時給兩兄弟夾些小菜到食碟中。孫登食完後,放下筷著起身。
周瑛本以為他要去消食,可又見他拿起一塊米糕。她關切道:“坐下好好吃完,若是怕夜裡餓,阿孃再讓侍婢們端些到房中。”
“阿孃,不是我想吃。”孫登小心捏著米糕,親昵湊在周瑛身邊。
孫慮接話過來,“阿兄是餵給那隻大雁的。”
周瑛疑惑看向孫登,見他點頭,天真說道:“和阿父冬獵時射到了這隻大雁的翅膀,阿父瞧出這隻大雁有了孩子,兒子便向阿父討了過來。”
“那這大雁現在如何了?”周瑛問。
“阿孃,我們一起去看看吧,這隻大雁被阿兄照顧的可好了。”孫慮牽起周瑛的手,還冇等周瑛答應,便玩鬨著拉她去看雁。
周瑛身子虛,經不住鬨,咳嗽了兩聲,見兩個孩子一臉擔憂,便說無事。
待看到金絲玉籠中那隻大雁被禁錮於此,木木地透過玉柵欄遙望天際。這一幕,讓周瑛愣在那好久,她問:“等這隻雁生下孩子後,登兒如何打算。”
“當然是養著它,阿孃,兒子很喜歡它。”
周瑛慢慢臉上露出悲慼的神色,不知是為大雁所悲,還是為自己。
突然見到周瑛這個反應,孫登徹底慌了,不知所措的站在那,頻繁同母親道歉,他不知是何處惹母親傷心至此。
周瑛忍住心頭難以言喻的難過,咽吞回悲傷,笑著摸了摸兒子的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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