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台賦 第一百八十八章 落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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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水
三月三上巳節,萬物複生,建業宮內一團祥和熱鬨。當夜,孫權如常去宜安院用晚膳。步練師早早命人備上孫權喜愛的吃食,溫酒一壺正坐於紅泥小爐上,氤氳熱氣和酒香交纏升騰於花廳。
看孫權吃的可口,步練師喜不自勝,親自佈菜,瞅見孫權對哪道菜多中意些,她便立即夾於孫權麵前的碟中。
食膳間隙,孫權閒說起孫登近日胃口不大好,應當是膳司手藝不佳,讓步練師精心挑幾個廚子專侍世子飲食。步練師舀了一碗筍絲雞湯呈給孫權,笑著應下。
起初,她還想將孫登接來宜安院精心照料,可轉念一想,若真如此,不免落人口舌,說她為固恩寵,趁機奪子。再好的一顆心,也容不得這內宮裡的添油加醋,索性她就每隔幾日前往憲英殿,照看孫登的起居是否妥當。
她滴水不漏的做著自己的事,不破分寸,在孫權眼中是守著本分的賢惠。
冇有棱角,方能恩長榮久。
孫權剛飲下一杯溫酒,就感到一股子涼意襲來。
額間滲汗的孫魯班急匆匆闖了進來,不施拜禮,直接蹲坐在孫權身邊,祈求道:“阿父,將尊夫人接回來吧。”
眼中溫熱不再,孫權緊緊捏著耳杯,指節發白。步練師心裡一驚,看向孫魯班斥責道:“如今大了,愈發冇了規矩,見到至尊還不快行禮!”
可孫魯班一心隻等著孫權的答案,並冇有看出父親逐漸難看冷凝的臉色。
“你近日見了周循?”孫權冷聲問道。
“女兒是見過,循哥哥他茶飯不思,人消瘦一圈,我不忍他如此。”
突然,孫權猛地一擡手,耳杯擲摔落地,清脆一響,碎瓷迸裂四散。
雖心中早有準備,可步練師還是被嚇得膽顫,立即拉起孫魯班,就開始跪地告罪,不顧碎瓷尖劃傷了手掌,鮮血慢慢浸透手中的錦帕。
孫權恨女兒如此不爭氣,憤恨道:“你是孤的女兒,孫家的女兒。怎能如此!”
“女兒顧不得這許多,女兒隻想循哥哥不再如此痛苦。求阿父,您接尊夫人回來吧。”孫魯班跪在孫權麵前,聲淚俱下的哀求道。
看著女兒如此癡心的模樣,孫權回望自己,胸腔裡積攢的怒氣徹底散不出。
議事殿裡,等候多時的張昭看到一臉怒意的孫權,準備好的說辭緩了許久,還未來得及開口,就看見竹步領著一個小侍女出現。
仲姬身邊的侍女石鴛,見到孫權,先是一拜,而後稟道:“至尊,我家夫人今兒晨起後身子就不爽利,想請至尊前去瞧瞧。”
“難道孤是醫摯還會醫病不成!”
孫權的雷霆之怒終於尋到了發泄口,頓時,殿內所有侍從皆伏地埋首,汗如雨下,不敢動彈絲毫。
石鴛不曾見過孫權發這麼大的怒火,抖著身子,被竹步扯了衣袖纔回過神來,訕訕答應著趕緊退下。
竹步看眼下情形不對,再留在此處多是被遷怒的下場,便使了個眼色,留幾個機靈的在這裡侍候,剩下的人都退了出來。
待眾人退散後,張昭抿了抿唇,拱手道:“世子自開春後,精神一直不佳,功課騎射也不如往日。”
孫權知曉張昭的意思,立即截過話來,“這是孤的家事。”語氣不容絲毫質疑。
而張昭卻也不肯想讓,堅持道:“如今已非家事那麼簡單。望至尊為江東基業著想,培養儲君不可疏忽。”
孫權煩悶的捏揉眉心,無奈道:“他就住在孤的憲英殿,孤的身邊,孤已經在儘心儘力照顧他。”
“世子並非有父無母。”張昭直接道:“生母未死,如此對待尊夫人,隻怕對世子不利。請至尊為江東著想,為世子思量。”
孫權沉思良久,深歎口氣,幾不可聞。就在張昭欲再請求時,他聽到那聲音從層層高台上幽幽飄來。
“選個良日,回吳縣拜祭母親。”
殿外還未走遠的石鴛聽到這個訊息,大驚失色,連忙掩住臉上的驚恐,待回到院中,見到仲姬後,立刻稟明。
仲姬聽聞孫權要回吳郡,那張覆粉裝病的臉蛋旋即蒼白如雪,僵硬的身子被石鴛扶住,就聽石鴛驚懼道:“夫人,若是至尊真去了吳郡,一旦心軟將尊夫人接回,那您豈不是又要被針對,往後的日子真要不好過下去。到時如何提攜家主和賢公子。”
一想到遠在揚州為微末小官的父親,還有已然及冠卻無尺寸之功的幼弟。仲姬不免心驚。她一而再再而三的作死,周瑛若是回來,定然容不下她,那時家裡又有何指望。
那時她的父親又會責怨她為女子,竟是這般無能。
“不如趁著至尊還未去,咱們先下手為強。”石鴛語氣低沉森然,提議道。
仲姬寒氣岑岑看了一眼石鴛,撫摸著冇有任何孕像的小腹,隨後,閃過一絲決絕,咬著唇道:“絕不能再蹉跎下去,至尊年歲大了,我再無身孕,又無恩寵固身,以後真要成趙氏之流了。”
吳縣玄觀院內夾縫裡頑強長出的雜草,給這個荒蕪許久的院子,增添了一抹綠色。
周瑛穿著素淨無一處繡線的衣衫,坐在涼亭裡拿著剪刀裁剪衣料。白凝在一旁將冬衣裡的棉絮扯出些,曬掉黴潮氣,衣衫薄些也好春日裡穿。如今的處境,實在指望不上能有新衣送上。
一連串的開鎖聲響起,周瑛聞聲望去,看到守門的侍從破天荒的開了緊閉許久的院門,還笑吟吟向她兩走了過來。
“夫人,日頭暖了,長江破冰,不如小奴們陪您去遊船賞春景。”
停手將衣料堆放在手上,周瑛望了一眼院中抽芽的柳樹,清新之色傾入心脾。她已經許久冇有看到院外到底是何情形,這四四方方的小院子,雪水沿著每一片瓦上的紋路順延而下,她都快熟知。
可她回看幾個侍從,搖搖頭,忍住咳嗽,靜靜道:“至尊要我在玄觀靜思,我隨意出走,是在難為你們。”
“夫人您隻要按著時辰,有來有回,無人知曉,也便罰不到。”侍從堆笑道:“再者,觀內濁氣太重,夫人也該出去透透氣。”
一旁扯棉絮的白凝瞧出周瑛的猶豫不決,跟上勸道:“也是,夫人您整日在院中悶著,風寒前兒纔好,整日人焉耷耷的,不如去散散心,心情也能好些。”
聽到白凝也這般勸,本就有些心動的周瑛,含著一抹笑,對白凝點點頭,“那便去罷,小時總愛去江邊看漁人捕魚,有趣的很,也不知現下剛開春,還有冇有。”
見周瑛虛白的臉色難得有欣喜的笑容,白凝高興的給周瑛披了一件薄衫,“夫人親自去看看,若是冇有,賞賞江景也是好的。”
江風淩淩,周瑛坐於船頭,額間抵著手掌,眺望波濤無聲的長江。
白凝難得見周瑛這般輕鬆,像是又見到曾經十五歲的周瑛,那個在益州江邊戲水的姑娘。
一個侍從見周瑛看的投入,走到白凝身邊道:“白凝姑姑,勞您去船艙看看,烹的茶合不合夫人的口味。”
白凝道了句好,便跟著侍從進了船艙。
空蕩蕩的甲板上隻剩下醉心賞景的周瑛,還有另外一個侍從。
“夫人,這邊兒景好,您過來瞧瞧。”
周瑛剛起身,就感覺到船身有些晃動,她顫顫巍巍走過去,正疑惑何處得景,還未站穩之際,就感覺到後背一股子力量推來。
“撲通”一聲,天旋地轉,周瑛一個踉蹌跌進江水中。
水花四濺,波瀾翻滾,淹冇素薄的衣衫。
三月的江水冰冷刺骨,周瑛被凍得牙齒打顫,叫不出聲音。
聽到異響的白凝跑出來一看,大驚失色,連滾帶爬跑到船邊,扯著嗓子喊道:“夫人!快救夫人!”
白凝驚呼的聲音慢慢被江風稀釋,她急的滿眼是淚,絕望慢慢填滿心頭。
模糊間看見一個身影毫不猶豫躍入水中,玄色的衣袍於江水之上浮沉。
被救上來的周瑛渾身濕透,散亂的青絲一縷一縷,她抖著身子,耳邊是白凝哭喊的聲音。
擡眸看到孫權的那一刹那,那顆心像鏽釘一遍又一遍的深深釘入,拔出,痛的她如被淩遲。
“你明明知道我會水。”
“對,孤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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