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台賦 第二百八十五章 隆中歲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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隆中歲月
建興十年的秋風掠過漢中平原,將麥浪染成一片鎏金。
周瑛倚在營帳前,望著遠處田壟間那個素衣身影,諸葛亮正俯身握著諸葛瞻的小手,教他撫摸戰馬的鬃毛。
五歲的孩童仰起臉,日光在那雙肖似其父的鳳眼裡碎成星子。
“阿爹,的盧馬也會老嗎?”稚嫩的童音隨風飄來。
諸葛亮聞言一怔,掌心不自覺地按上自己隱隱作痛的肋下。他望著兒子頭頂小小的發旋,“萬物有代謝。”
他替孩子整了整歪斜的玉佩,絲絛上還沾著晨露,“就像麥子”話音未落,麥田深處突然傳來撲棱棱的響動。
諸葛瞻像隻小犬般竄出去,回來時懷裡竟抱著隻折翼的雛鷹。
周瑛提著藥箱趕來時,正見諸葛亮以銀剪裁開素絹。他手指修長如竹節,纏繞繃帶時卻顯出幾分僵滯,刺傷留下的痹症始終未愈,雛鷹突然啄向他虎口,幾點血珠濺上雪白絹布。
“這倒讓我想起元直當年救的那隻”他話音戛然而止,周瑛已讀懂未儘之言。
她還記得曾經他與她憶起過,二十年前隆中草廬,徐庶捧著傷鷹笑言“此禽目中有火,當贈孔明。”
隻是如今故人墳頭青草,怕是已高過膝頭。
人開始回憶往昔時,便深覺歲月催人老。
暮色四合時,南鄭的丞相彆苑中,周瑛將浸藥的羅帕按在諸葛亮腕上:“漢中兵甲已操練有序,糧秣儲備亦足。”她低聲道,“你也可稍歇一歇。”
闔眼養神的諸葛亮微微點頭。
“明日啟程去隆中罷。”周瑛突然提議道,帕上繡的並蒂蓮浸了藥酒,幽香裡帶著辛辣,“讓瞻兒看看他阿父年輕時種過的畦冬葵。”
聽到此處,諸葛亮忽而睜開雙眸,看向充滿期待目光的妻子,笑道:“那你我也試試做一對隱居幽林的尋常夫妻。”
隻是竹海深處的舊居早已苔痕斑駁。諸葛瞻舉著風燈跑來,驚起滿室塵埃。
諸葛亮撫過牆角的竹簡架,忽有半枚蛀空的簡牘滾落腳邊“漢”字右下角還留著徐庶豪放的捺筆。
窗外夜梟啼鳴,恍惚竟似當年少年們擊節而歌的餘韻。
燭火在案頭搖曳,諸葛瞻小小的影子舉著風燈,好奇地撥弄著角落裡一架蒙塵的舊琴,琴尾的漆已剝落,露出木質紋理,卻仍能辨出“臥龍”二字的刻痕。
“阿爹,這是你的琴嗎?”
諸葛亮望著那琴,恍惚間似見二十年前的自己,指下絃音清越,與徐庶、崔州平等人對酒高歌。那時隆中的月色,比現在要亮些。
“是。”他輕聲道,指尖撫過琴絃,塵埃簌簌而落,“許久未彈了。”
周瑛端著茶盞進來,見父子二人圍坐琴旁,不由莞爾:“我聽聞當年你阿爹一曲《梁父吟》,可是驚動了整座山門。”
諸葛瞻眼睛一亮:“我要聽!”
諸葛亮搖頭失笑,卻終究拗不過孩子期待的目光。他整袖斂容,指尖輕撥,“錚——”
久未調音的琴絃發出暗啞的聲響,尾音顫抖著消散在夜風裡。諸葛亮怔了怔,忽覺喉間湧上一股腥甜。他強自壓下,指節微微發白。
周瑛敏銳地察覺異樣,伸手按住他的腕:“夜涼了,明日再彈罷。”
“好。”他輕聲應道,卻不著痕跡地將染血的帕子藏入袖中。
夜風穿堂而過,捲起案上幾頁泛黃的紙箋。諸葛瞻追著紙箋跑出去,笑聲驚飛簷下棲雀。
周瑛望著孩子的背影,忽然道:“真想就這麼一直同你和孩子這般過下去。”話音未落,諸葛亮已握住她的手,他的掌心溫暖乾燥,指腹的薄繭摩挲過她的手背,像是無聲的安撫。
窗外,諸葛瞻的風燈在竹海中明明滅滅,宛如流螢。夜梟的啼鳴漸漸遠去,取而代之的是遠處溪流的淙淙聲。
在隆中的日子如尋常百姓一般,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諸葛亮得以閒陪伴兒子讀書識字,雖然偶有生氣這孩子怎得不如他和周瑛機靈,但見其乖巧可愛,倒是心中寬慰不已。
轉眼秋露未晞。
周瑛輕手撥開灶膛裡將熄的炭火,青銅釜中的黍米粥正咕嘟咕嘟冒著細泡。她藉著窗隙透進的微光,將新摘的冬葵掐去老莖。這菜畦是半月前帶著諸葛瞻親手翻的,用的是諸葛亮從漢中帶回的荊楚菜種。
這時她聽見諸葛亮正低聲哼著隆中舊時的俚曲調子,透過窗瞧見菜畦間,諸葛亮蹲在冬葵叢旁,指尖輕輕撥開葉片。晨霧沾濕他素麻衣的袖口,洇出深色的水痕。
“這株長得最好。”他忽然道,聲音裡帶著幾分孩子氣的得意,“是瞻兒親手埋的種子。”
周瑛正舀著粥,聞言回頭,恰見晨光穿過竹隙,斑駁地落在他肩頭。二十年前那個在塢堡雨中移栽菜苗的少年郎,如今眉宇間已染風霜,可蹲在菜畦邊的模樣,卻與當年一般無二。
“是麼?”她故意逗他,“我怎麼記得那日你嫌他埋得太淺,趁他睡著又偷偷重栽了一遍?”
諸葛亮輕咳一聲,耳尖微紅:“夫人看錯了。”
灶台邊突然傳來“咚”的一聲悶響。夫妻二人回頭,隻見諸葛瞻踮腳去夠櫥頂的蜜罐,不慎碰翻了陶碗。蜂蜜淅淅瀝瀝淌下來,孩子手忙腳亂去接,反倒糊了滿手黏膩。
“阿爹!”他急得跺腳,“蜜要流光了!”
諸葛亮快步過去,將孩子攏到身旁。他從旁取過竹片,輕巧地挑起將墜未墜的蜜絲:“看好了。”手腕一轉,金黃的蜜絲便在晨光中拉出細亮的弧線,穩穩落回罐中。
諸葛瞻瞪圓了眼睛:“這是法術麼?”
“是算學。”諸葛亮捏了捏他沾蜜的鼻尖,“改日教你勾股之法,便知其中奧妙。”
周瑛望著父子倆黏糊糊的手,搖頭失笑。
她取來濕帕子,卻見諸葛亮忽然握住孩子手腕,就著流淌的蜂蜜,在案板上畫了個歪歪扭扭的八卦圖。
“乾三連,坤六斷”他指尖帶著孩子描畫,“記住了麼?”
諸葛瞻盯著那黏糊糊的卦象,忽然道:“像不像阿孃昨日煎糊的餅?”
滿室寂靜一瞬,繼而爆發大笑。諸葛亮笑得肩頭髮顫,不慎碰倒了鹽罐。雪白的鹽粒灑在蜂蜜卦象上,竟似星辰綴於夜空。
“好哇!”周瑛叉腰佯怒,“今日你父子二人負責洗碗!”
院外傳來雞鳴犬吠,炊煙裊裊升起。冬雨淅瀝,燈花在青瓷盞裡爆開細小的金蕊。諸葛亮執筆的手忽地一頓,墨汁簡隙間洇開一片烏雲。
膝上舊傷每逢雨夜便如蟻噬,周瑛正將新烘的護膝繫緊,忽聞內室傳來窸窣碎響。
掀開靛藍布簾,卻見諸葛瞻蜷在書案下,裹著諸葛亮那件洗得發白的鶴氅,正用硃砂筆在《出師表》的麻紙抄本上塗畫。
燭光將孩子的影子投在素屏上,活似隻偷燈油的小鼠。
“阿孃看!”孩子舉起抄本,墨龜趴在“鞠躬儘瘁”四字下,龜甲紋路竟是用《八陣圖》的方位描的,“爹爹批公文累了,就騎著小龜去漢中。”
周瑛笑出了聲,想起不久前這孩子還當“漢賊不兩立”是糕餅鋪的招牌,歪歪扭扭抄成“漢糕不甜膩”,惹得諸葛亮笑得咳喘。
如今竟已懂得用戰陣紋樣畫龜甲,她忽然伸手抹過孩子唇角:“偷吃的蜜餞渣還沾著。”
“阿孃。”諸葛瞻撲進她懷裡,發頂蹭著杏色衣襟,活像隻討食的雛雀。
那件舊鶴氅滑落在地,露出裡頭歪歪扭扭的襦衫,這件儒衫還是諸葛亮少年時的舊衣改的。
案前的諸葛亮不知何時擱了筆,羽扇輕搖著湊過來:“夫人不如將新收的桂花製成甜糕來。”說著話,諸葛瞻已猴子般攀上他後背,沾著硃砂的小手在父親素白中衣上印出朵朵紅梅,“阿爹最好了。”
周瑛嗔怪道:“對,隻有你阿爹好,你阿孃不好。”
“阿爹阿孃都好。”諸葛瞻甜甜道:“阿孃,求求你了。”
“哼,我可不吃你這一套。”周瑛故作生氣,臉偏過一旁,隻是冇想到父子兩對視一會,堂堂的大漢丞相竟也學著孩子拖長聲調:“阿瑛——”
這一聲喚得周瑛耳根發燙。二十年前塢堡初遇時,這人在月下也是這般帶著笑音喚她“阿瑛”,如今竟學稚子撒嬌。
窗外雨聲漸密,她終是歎著氣走向灶間,身後傳來父子倆擊掌的輕響。
蒸糕的甜香混著藥香飄滿草堂,周瑛算著時間,也快到新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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