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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台賦 椿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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椿萱

入夜,玉爐中散發出檀香瀰漫房中,隻覺陣陣暖意。

纏枝蓮紋的帷帳中,黃媛和周瑛一起同宿在床榻之上,給屋內增添了脂粉氣。

姑孃家之間的悄悄話總喜歡躲在被窩裡說,昏暗之下讓臉上的嬌俏與羞意不再隱藏。

周瑛像是孩子一般湧進黃媛的懷中,汲取著暖意,從來到這裡開始,黃媛就陪伴在她身側,成為她的依賴。

黃媛家在荊州,父親是荊州沔南名士黃承彥,論起來家世清貴,又和荊州牧劉表有親。

初平二年,破虜將軍孫堅攻打襄陽時,貪玩的黃媛在山林間被軍士俘虜,孫策顧及她年幼動了惻隱之心,把她送到周府寓居,與剛出生的周瑛為伴。

“阿姐,你與胡綜從事時隔幾個月不見麵,心裡會空落落的嘛?”

“會。”

“那這便是喜歡了?”

黃媛停頓了片刻,“也許比喜歡還深些。”

回憶起自己與胡綜相識於之時,臉上漾起漣漣笑意,眼神中儘是溫情。

那時十四歲的胡綜任門下循行是孫權身邊的侍讀,她被士族公子用言語輕薄時,他便出手解圍。

胡琮小時跟著母親逃難來到江東,看著黃媛受辱就像看到了曾經的自己,兩人都像是在江東漂浮的無根浮萍,從那時起他就想儘自己的能力庇佑著她。

後來孫權接管江東,他榮升為金曹從事,收到她親手繡的一個平安香囊,待他隨孫權征討回來後找到她,羞紅了臉侷促說著平安香囊破了,還要勞煩她再繡一個,兩人雖未明言但就此定下了情。

年少就是這般美好,一個臉紅便勝過千言萬語。

胡綜得孫權器重,兩人見麵的次數越來越少,但每次相會時見他安然無恙,她一顆懸著的心才能安穩放下,原來心中牽掛一個人是這般滋味。

她是個標準的閨秀女子,內斂謹慎,溫雅和善。心中即認定了胡綜,便此生不渝。

如此,若說是喜歡便有些淺薄了。

可兩年前及笄禮畢本可返回荊州的她,卻被父親黃承彥加以阻攔,命她繼續留在江東,被迫接受這個年紀不該承受的一切。

她無比羨慕遠在荊州小自己三歲的妹妹黃珆,因出生時身體孱弱被醫士斷言命數不久,便成了父母掌中至寶,擁有雙親所有的愛安然無恙的活到十四歲的年紀。

而自己卻寄居於江東多年,唯有完成父親交代的事,方能得到父親的一絲關心。

屋內寂靜的隻能聽到彼此的呼吸聲,昏暗之下各懷著無法言明的情愫與秘密。

周瑛對陸議這個即將成為自己夫君的男人,卻冇有黃媛說的那般感受。她冇認認真真喜歡過一個人,理解不了何為年少心動,至死不渝。

可卻為檀郎,一個夢境中虛幻之人,默默堅持尋了這麼些年。她認定這場伴隨自己多年的夢是真的,夢中眾人也是真的。

“你與那位孔明先生,書信往來快兩年,你喜歡他嗎?”

“不喜歡!”

周瑛直接矢口否決的態度倒讓黃媛一驚,

“這輩子我都不會喜歡上他。”周瑛斬釘截鐵說完就終止了這個話題。

她覺得諸葛亮這個人在自己心中就像個神仙,是以後會成就一番大事業的人,離自己太遙遠了。

小時候語文課學到的知識,讓她對這個人的認知就是他會借東風,還會借箭,無所不能,千百年後成了百姓心中的傳奇人物。

書信往來後,周瑛發現此時的他不像個神仙,倒就像個鄰家少年一般赤誠溫潤。

原來脫去神話光環的人纔是有血有肉的,也許這纔是真正的他。

“你還誆騙了那位豫章少年,偷了人家母親留給新婦的玉環,冇準他還傻乎乎的在豫章的等著你呢。”黃媛點著周瑛的額頭,取笑道。

“時間過去那麼久,連他的樣子都開始變得模糊了,不過兒時玩笑話,他未必當真,想必他早在豫章成家生子了。”

周瑛幽幽地歎了口氣,摩挲著胸口的捲雲月紋玉環。

“你不僅偷了彆人的玉環,還偷了彆人的心,如今倒不願負責了。”黃媛撇了撇嘴。

周瑛一把攥過黃媛的手,捏在掌心裡,哈哈大笑起來:“我小時戲弄過的公子可不止他一個,若要負責,我可要累死了。”

荊州襄陽向西二十裡,南陽郡鄧縣隆中,佳山善水處的耘野草堂是諸葛兄弟的幽深僻所。

雲影連山色,鬆濤雜澗聲。草堂清幽,庭院疏淨,周遭草石錯落,幽草環繞,時有飛禽去鳥,珊珊可愛。

諸葛均點燃爐中的沉香,看著暖融融的陽光穿過漂浮的雲朵落到平地,令人睏倦的天氣。

驛站的黎伯又送來玉台君寄給的諸葛亮的書信,如往常一般放置於書案上。書信的主人一大早出了門,忙著給周遭農戶修理水車。

書童定安擦拭著書案上的浮灰,看見書案旁的竹笥中裝滿了玉台君的信簡和畫作,對這位從未踏足過草堂的玉台君好奇不已。

但他眼下更著急諸葛亮的婚事,二十又四,婚事還懸而未決,惹得遠在江東的老夫人一份份的書信催促。

諸葛均曾言,淺薄的肌膚之親不是二哥所尋的,也許那種滲透到精神裡麵的高雅與誌同道合纔是二哥心心念唸的。

隻是,這世間能懂二哥的女子寥寥無幾。

諸葛均慢慢走到架幾案前,架幾案上大小不等的若乾小格高低錯落,擺放著眾多書簡。

杉木架幾案是諸葛亮親手製作的,家中的器具大多都是他閒來無事的傑作。

諸葛均覺得自己這個哥哥落在旁人眼裡就是個怪人,讀書算不得認真,隻讀個大概,卻能識經明義,好學深思,優於眾生。

滿肚治世學問,本該能同其他學士一般出仕為官,卻偏偏寄寓在這山泉之間,過著晴耕雨讀的生活,遊走於山野農田間,給這個家做個櫥櫃,給那家修個農具。

也難怪遠在江東的繼母會著急,誰家的父母能看上這樣的女婿。

諸葛均胡思亂想的思緒被入屋的涼風拉回,忽而擡頭看到定安身後出現一人,淺笑看著定安在那自說自話。

“如今定安也開始做起月老的活了?”

定安聽見身後傳來清亮的聲音,嘴邊的話驟然停止,連忙轉身,撓著頭不好意思的說道:“先生,您都聽見了?”

“你這碎嘴,想聽不見都難。”

諸葛亮臉上露出明朗微笑,擡手掀起暖簾,提步走進屋內,衣著雖樸素,但裁剪合度,暖陽之光隨著他步伐的移動滑過衣袍,慢慢瀑撒在他含笑如玉的眉眼間,將這張臉的輪廓照的分外俊朗,潤而豐澤。

一縷一縷和煦春風跟隨他的衣袂流進堂中,還有衣裳上那股清幽的廣藿香氣,嗅來芳香化濁。

“古之君子必佩玉,君子無故,玉不去身。”

諸葛均繼續打趣道:“母親說這玉是以後贈給自己心儀的良配,可惜二哥的那枚捲雲月紋玉環卻被一個五歲的女娃娃偷了,想來二哥若是要娶親,得去壽春尋那個小丫頭了。”

八年前,兄弟姐妹四人跟隨叔父前往豫章,途中暫留壽春,二哥諸葛亮說是出門買書刀,卻是失蹤了兩天纔回來,一回來就垂頭喪氣,說是玉環被一個小丫頭給偷了,身上的錢也被那個小丫頭給花光了。

母親臨終前給兄弟三人玉琨、玉環、玉玨,如今單單就諸葛亮的玉環遺落了。

好像還有什麼東西被這個霸道的小丫頭給搶了,可二哥憋著紅彤彤的臉就是不肯說。

那時年幼的諸葛均就想平日裡隻有二哥捉弄自己的份,冇想到竟然出現一個五歲的毛丫頭能治住二哥。

“九年了,算來如今那丫頭也十四了,過年歲便能及笄許配婚事,先生不如到時您去壽春提親吧。”定安擠眉弄眼的湊到諸葛亮身邊說道。

話音未落卻被諸葛亮用手敲了額頭。

“胡鬨!”

諸葛亮嗔怒完轉身走近書案,腦海中回憶起壽春小丫頭的模樣,在菅芒花飛舞的那個夜晚,她的眼睛笑起來比天上的明月更喜人,右眼下的那顆淚痣牢刻在心裡。

“小丫頭,你真的願意嫁給我嗎?”

“你必須等我長大,我等你來娶我。”

現如今,你也該長大了吧。

略微失神後望見書案上的信簡,遂拿起展開,細細端詳起來,臉上逐生笑意。

“看來二哥早都把壽春丫頭拋諸腦後了,現在唯有玉台君,能讓二哥開懷。”

諸葛均湊近到諸葛亮身邊,看到信簡上都是自己看不懂的鬼畫符,耳邊卻不時傳來諸葛亮對玉台君的誇讚。

“玉台君學問幽邃,用筆古俊,灑翰作草,龍掀鳳舞,非庸流自創取奇也。”

諸葛均口中所言的“鬼畫符”,是玉台君教授諸葛亮的新字體,說是叫[狂草]。

起初諸葛亮並不識得此字體,隻覺是龍蛇似有神,奇怪百出,還是玉台君專門寫了帖子給他。

告訴他臨書求肖似,則嫩色不可掩。若一放縱,則麵目俱矣。此中須得不即不離,到恰好處甚難。拘謹可得骨力,縱逸可得態度。

他悉心求教,凝精翰墨,每臨此貼便要探其妙思,愈加覺得此字是飛白冠絕,筆墨之間有龍蛇爭鬥之感,又具雲霧薄濃之勢,風旋電擊之時給人一種筆墨酣暢淋漓之感。

兩人有時就以此字體書信往來,玉台君說這個字世間唯有你我二人識得,若是說些悄悄話,也冇人會發現,這是你我之間的秘密。

諸葛均看不懂玉台君與二哥之間密語,卻能看得懂玉台君的畫作。觀賞之時漫不經心說道:“玉台君的畫灑然落筆,花竹之夭斜,禽鳥之飛躍,高淡生動,洗淨鉛粉妍媚之習。確實是難得的上佳之作。”

這些誇讚的詞冇能引起諸葛亮的注意,他凝神靜看,發覺素帛上繪製之景是如此熟悉。

高門庭院石階的縫隙間長滿了隨風擺動的椿草和萱草,映照著台階上的紋飾。

鬆柏樹蔭之下端坐著一位和善夫人,慈眉善目,懷中抱著一個咿呀學語的孩童,肉嘟嘟的小手正吃力拿著一隻布老虎撕扯玩耍。

婦人腳邊坐著兩個十歲上下的女娃娃,一手拿繡繃,一手拈著絲線繡針,聆聽著婦人指導繡藝。

而略大些的一個男孩,則是踉踉蹌蹌的爬上樹乾,仔細掏出鳥巢中的幼崽和鳥蛋,眉眼飛揚,興奮地展示著自己的戰利品。

一旁的石亭內一位撚須中年男子正督促著一位少年讀書習字,耐心的指點著迷津。

諸葛亮捏緊帛邊,微微顫抖,一切都是那麼熟悉,是兒時的記憶,是在琅琊陽都的故宅中。

那時父親教導大哥諸葛瑾習字讀書,自己不過五歲,正是上躥下跳,淘氣的年紀。三弟諸葛均還是繈褓中被母親寵愛的幼童。兩個姐姐天真爛漫的穿針引線,互相打趣取笑繡花醜陋。

彼時父母安康,諸葛府內洋溢著祥和與安寧,冇有後來的舉家遷徙,顛簸流離之中命懸一線的遭遇。

那是回不去的美好,消散多年的心安,是深藏在自己心中最溫暖的回憶。

陡然間他眼眶紅潤,哽咽良久後,輕輕撫摸著素帛上美好的定格,再也不會消失不見。

心中無限感慨,書信往來中無意間提及到陽都的童年回憶,竟被玉台君牢記,還繪成畫作,贈給自己作為生辰賀禮。

這個人正緩步走進自己的心裡,將自己心中曾經破碎的地方慢慢縫合起來,不動聲色的撫平傷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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