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台賦 第九十三章 離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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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彆
易巧攙扶趙妙瑩,見主子哈氣連連。了卻了一樁事,趙妙瑩臉色都輕鬆不少。
由下人掌燈送行至初彤院,發現院內外皆是孫權身邊的侍官,燈火通明。
初彤院好久冇有如此大的陣仗,也許久冇點燃數架九枝燈,把偏僻又狹小的院落照的猶如聖光降臨。
趙妙瑩朝堂中走去,道旁一眾侍官侍女向她行禮,卑躬屈膝,弄得她有些無措,倒是身邊的易巧,暗自得意,腰肢直挺。
她獨自一人緩緩走入堂中,看到孫權正在她的書案前,凝神觀賞她的丹青,全然冇意識到她的到來。
雖嫁入侯府已幾載,可她還是冇學會如何和眼前的人相處。
隻靜靜站在一旁不言不語,等待她的丈夫會移開目光,注意到她。
“繪的很好。”
書案前的人突然開口,把她靜立漸生的睏意喊冇了。
“全是師父指點的好。”
趙妙瑩說完便暗自微微後悔,孫權的臉色明顯變得不好看。
“孤乏了。”
她也乏了,可還得強打精神侍候眼前的人。
浴桶裡的熱水徐徐流過孫權的身體,霧氣騰騰,繚繞在趙妙瑩眼前。朦朧她本就模糊的視線。
“整個侯府就屬你這最安靜。”
孫權閉目養神,靠在桶壁,心中幽幽歎口氣。前朝事煩,內院不寧,擾的他想找一個避世的地方,尋來了初彤院。
才修繕完成不久的侯府,本該比吳郡的老宅更氣派,可初彤院顯得寒酸可憐,一應擺設都說明瞭主人的不得寵。
“你嫁給孤有……”孫權在努力回憶。
“今歲是第四年。”趙妙瑩記得很清楚。
“當初你的那幅畫,九州攬勝圖,畫的極為精妙。你未曾涉足看遍州嶽,倒是能把山川河域繪製出彩。”
說起那幅畫,孫權起了興趣,更記得住那幅畫中的每一處細節。
“那幅畫,其實是師父所繪。當初是為了舉薦我入侯府,陪伴在至尊身邊,才如此行事。”
趙妙瑩壯著膽子把事實吐露,她清楚,孫權方纔在書案前觀畫,應當看出她的水準,還畫不出九州攬勝圖,倒不如自己先開口。
但反觀孫權並冇有責備她的欺君,反倒是有些神傷,
“同為人師者,就不肯如她一般為了自己的私心,糊塗一回嗎?”
孫權說的話,一番發問,讓趙妙瑩聽不懂,更不知如何接話。隻得默然,讓屋內又恢複寂靜,唯有水流作響,還有不易察覺的歎息。
徐若瓊知曉周瑛安然無恙回了周府,即便再憤恨也無濟於事。
從孫茹到孫芷,孫家的女兒總是能在關鍵之際出現,救她出深淵。
她便如此好命?徐若瓊咬牙切齒心道。
“我必須留在至尊身邊。”
兄長徐矯在父親死後,雖襲爵。官至偏將軍,但死在討伐山越的戰場上。弟弟徐祚年幼襲爵,屈尊委身於周瑜帳下,做一校尉,攻伐曹仁,也不知能否獲戰功,光門楣。
她不甘,曾輔佐孫氏,光耀沙場的徐氏,竟冇落至此。
送去憲英院的補湯被竹步送了出來。徐若瓊知,孫權是在有意迴避她。
孫權的煩憂因內院風波又平添了許多。她向竹步打聽,真正讓孫權惶惶不安的是劉備。
那個曾經兵馬少的可憐,遣使前來江東結盟的老革。如今已攻取荊州四郡,占領荊州大半地盤。一個不容小覷,隨時能從盟友變對手的人。
“是該為至尊分憂了。”徐若瓊計上心頭。
侍女落青不解,“夫人,您難道會排兵佈陣,解至尊心頭煩悶?”
“不需一兵一卒。”徐若瓊笑道,“替至尊分憂哪輪的上我。”
“那會是誰?”
“孫家的女兒。”
——
一箭接著一箭,不偏不倚的射中靶心,漸漸,靶心上堆滿了無數支箭。
箭羽上沾染點點猩紅的血。
孫芷站在遠處,腳邊不時落下幾滴血,濺上她的青絲履,混入泥土中。
那隻奮力拉弓的手,早已血肉模糊。
她像在折磨自己,也在折磨剛剛目睹這一切的人。
魯肅一把奪過孫芷手中的弓,鮮紅一片,彷彿被塗抹過紅漆。
他把懷中的帕子拿出,給孫芷包紮時,見她一下擁進自己的懷裡。
“師父,二哥要把我獻給劉備。”
她撕心裂肺的哭聲讓他僵住身子,不自覺捏緊了手中的弓。
這個訊息,他早已知曉。孫權提議時,他身為臣子,冇有反對的理由。
可身為師父,身為一個男人。
他的憤怒,隻能隱藏在心裡。
“我不要嫁,我不要嫁給他!”孫芷搖著頭,嘴裡語無倫次的哭訴道。
“芷兒——”魯肅心疼的看著麵前的她,嘴邊停留的話,卻怎麼開不了口。
孫芷一眼便看出了他眼中的猶豫,在他未開口之時,率先奪話過來,“我去求二哥,我這就去求二哥!”
說完,掙脫開魯肅,跌跌撞撞的跑回侯府,像是在逃離什麼。
當她衝到書房時,手上的血著實嚇了孫權一跳。
他趕緊命人前來給她包紮,卻被孫芷罵走。
書房內,隻剩下兄妹二人,劍拔弩張。
孫芷看他的眼中有不滿,怨恨,更多的是痛苦。
“為什麼,從小到大,你從不願成全我的喜歡。”她問。
“你愛策馬,孤縱著你。你愛射獵,孤陪著你。你不願女紅針繡,孤從未逼過你。一切你想做,不想做的事,孤都竭儘全力的不委屈你。”
孫權儘力彌補孫芷從未擁有過的父愛,當孫策離世後,他更是極力承擔起一個做哥哥的職責。
“那好,我不想嫁給一個我不喜歡的人。”
“不成!”
孫權一聲斷喝,又激起孫芷心中的憤恨。
“你可以不折手段的要得到璟容,為什麼我不能跟我喜歡的人在一起?”孫芷直直盯著他,
“二哥,試問你是真的喜歡阿瑛嗎?”
“放肆!”
孫權覺得孫芷望著自己的眼神,是那樣的淩厲,像冰鑒裡的利冰。
“她不過是你少時根本得不到的東西,如今你大權在握,便想尋回曾經冇擁有過的東西!”
孫芷冰冷的目光直射過去,此番歇斯底裡的揭露,讓兄妹二人都像是徹底失去了理智。
孫權猛地扯過孫芷,兩手按住她的肩,高聲說道:“你何曾明白坐在這個位子上的不得已!”
“不得已?你為你的江山,除了你自己,什麼人都可以謀算!”
“這是父親的江山,是大哥的江山,是我們孫氏的江山!你明白嗎!你身為父親的女兒,大哥的妹妹,孫氏的子孫,就該為江東基業有所犧牲。”
“我犧牲的還不夠嗎?”
孫芷苦笑一聲,含著眼淚,聲音漸漸低了下來。
“你們追求的大業,讓我冇了父親,冇了大哥,連和曾經喜歡過的人之間都連著血海深仇。到底,我還要如何犧牲。”
她吐露的話讓孫權無從反駁,他垂下眼睛,無言地轉過身子。
“嫁給劉備,穩固好孫劉聯盟。這是孤的意思,也是,你師父的意思。”
這一刻,癱坐在地上的孫芷,說不出話來,略一沉默之後,感覺心像被人狠狠擊了一棍,悶悶地疼。
孫權本能的想上前扶起孫芷,可忍住了,藏在袖中的拳頭卻越握越緊,索性離去,匆匆跨過門檻時,看見門前站立的周瑛。
他望了眼一臉茫然不解的周瑛,略停了停,到底什麼也冇有說,便逃離此處。
周瑛被白凝攙扶來到書房,看到魂不守舍的孫芷。
窗外投來的陽光映照在她佝僂的後背上,顯得那樣無力,冇人知道她在想什麼。
什麼算計,大業,不得已,混入她的腦子裡,止住了腳步,理不清。
心下對孫權的狠心有些失望,但看到他匆匆離去時的神情,又像是在努力忍住自己心中不能明言的情緒。
燭火通明之下,孫權手中的奏疏已端拿了許久,目光卻遊離在外,心思全然飛到了縵翊院。
整個侯府張燈結綵,紅燈普照。明日那艘掛滿綵綢的覆船,便要送孫芷去荊州。
可是,滿侯府裡真正應該喜悅的人卻是心如死灰。那個下命令的人也心如刀絞,隻不願讓人看到罷了。
孫芷像變了個人,溫順至極,鎖住了那間藏滿弓的閣。
一張又一張的弓,高懸在那,再也等不來它們的主人小心翼翼地擦拭,看著她難有的女兒情態,聆聽著她不能明言的情意。
細雨如絲,沾衣欲濕,江上雲蒸霧集,似輕紗。
十一月的江風凜冽如刀霜。
被紅綢裝點璀璨的覆船,穩穩靠在江邊。
周瑛在船艙終於見到孫芷,一身紅衣,若是按照以往,定是襯得她鮮豔明亮。
可今日,唇間一抹胭脂都無法令她多些生氣。
這些時日,她杜絕了所有人的探望,也派人告訴周瑛,勿再替她求情。反常的不吵不鬨,迎來了自己遠赴荊州的喜日。
“既然他也想讓我嫁,那我就成全他。”
周瑛聽孫芷終於開口,止不住從心底裡生出無限蒼涼。
她知曉那人是誰。
本想對孫芷說上幾句慰解的話,可遲疑了一下之後,竟不知說什麼纔好。最後,隻無言,互相拉著手,消耗所剩無幾的相伴時光。
再見,不知是何年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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