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言故又止 第3章
死也不能。
他默默地站起身,最後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腳步踉蹌地離開了長樂宮。
宮殿內,隻剩下程若魚一人,對著滿室的奢華和孤寂。
如同另一座,更加精緻的牢籠。
長樂宮的奢華,未能溫暖程若魚分毫。
她像一尊失了魂的玉雕,終日枯坐在窗邊,望著宮牆上方那一小片被切割的天空,不言不語,不飲不食。
送來的珍饈美味,原封不動地撤下。
端來的湯藥,在宮人驚恐的目光中,被她抬手掀翻,滾燙的藥汁潑灑在光潔的金磚地上,氤氳開深色的、苦澀的痕跡。
“娘娘!您多少吃一點吧!這樣下去,身子會垮掉的!”新撥來的大宮女跪了一地,聲音帶著哭腔。
程若魚置若罔聞,連眼睫都未曾顫動一下。
她在用最決絕的方式,表達著她的反抗。
訊息傳到乾元殿,謝玄舟手中的朱筆“啪”地一聲折斷。
他丟下滿案的奏摺,像一陣風似的衝進了長樂宮。
宮人跪伏在地,瑟瑟發抖。
他走到榻前,看著程若魚蒼白得近乎透明的側臉,心臟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狠狠攥緊,痛得他幾乎無法呼吸。
他揮退所有宮人,親手端起一碗溫熱的燕窩粥,坐到她身邊,聲音沙啞,帶著近乎卑微的祈求:“若魚……聽話,吃一點,好不好?”
他舀起一勺,小心翼翼地遞到她唇邊。
程若魚緩緩轉過頭,那雙空洞的眸子,終於看向他,裡麵沒有恨,沒有怨,隻有一片死寂的冰冷。
然後,她抬起手,輕輕一拂。
“哐當——”
玉碗摔落在地,碎裂成片,粘稠的粥羹濺濕了謝玄舟明黃色的龍袍下擺。
謝玄舟的手僵在半空,看著袍角的汙漬,又看看她毫無生氣的臉,一股巨大的恐慌和無力感瞬間將他淹沒。
“你就……這麼恨朕?”他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程若魚收回目光,重新望向窗外,彷彿他隻是一團空氣。
謝玄舟閉了閉眼,壓下喉頭的腥甜。
他站起身,走到殿外,對心腹太監低聲吩咐了幾句。
不一會兒,一個穿著錦緞小襖、粉雕玉琢的小男孩,被嬤嬤牽著手,怯生生地走了進來。
是謝念魚。
三年過去,他已經會跑會跳,眉眼長開了些,那雙清澈明亮的眼睛,像極了程若魚。
“念魚,去……”謝玄舟蹲下身,指著榻上的程若魚,聲音異常溫柔,卻帶著難以掩飾的緊張和期盼,“去叫母後。”
謝念魚有些怕生,看了看臉色難看的父皇,又看了看那個坐在窗邊、很好看的陌生人,猶豫了一下,還是邁著小短腿,一步步挪到榻邊。
他伸出胖乎乎的小手,輕輕拽了拽程若魚的衣袖,仰起小臉,奶聲奶氣地、帶著試探地喚道:
“母……母後……”
這一聲“母後”,像一根極細的針,猝不及防地刺入了程若魚早已冰封的心臟!
她的身體幾不可查地顫抖了一下,一直平靜無波的眼底,驟然泛起一絲劇烈的漣漪,眼眶瞬間就紅了。
她緩緩地、極其緩慢地轉過頭,目光落在孩子那張稚嫩的臉上。
這是她的孩子……
從她身上掉下來的肉……
她曾經拚了半條命生下的孩子……
一股尖銳的酸楚,猛地衝上鼻腔,讓她幾乎要落下淚來。
謝玄舟緊張地看著她,心中升起一絲微弱的希望。
孩子……或許能軟化她……
然而,程若魚隻是看了孩子片刻,那眼中的波動便迅速褪去,重新被更深的冰冷和決絕覆蓋。
她硬生生地彆開臉,不再看孩子那雙充滿孺慕之情的眼睛,聲音沙啞,卻清晰地吐出幾個字:
“我不是你母後。”
謝念魚被她的冷漠嚇到,小嘴一癟,“哇”地一聲哭了出來,轉身撲進嬤嬤懷裡。
希望徹底破碎!
謝玄舟眼中最後一絲光亮也熄滅了!
連孩子……都無法打動她了嗎?
她就這麼恨他?恨到連自己的親生骨肉都不願相認?!
巨大的絕望和一種被逼到絕境的瘋狂,如同毒藤般瞬間纏緊了他的心臟!
他猛地站起身,雙目赤紅,一把拔出腰間隨身攜帶的、裝飾華麗的匕首!
“哐啷”一聲,他將匕首塞程序若魚冰冷的手中!
然後,拉著她的手,將鋒利的刀尖,死死抵在自己左胸心臟的位置!
“好!好!程若魚!”他盯著她,眼神癲狂,聲音嘶啞破碎,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絕望,“你恨朕!是不是?恨朕害死你全家!恨朕逼死采月!恨朕曾經那樣對你!”
“那你就殺了朕!現在!就用這把刀!朝著這裡捅下去!”
他抓著她的手,用力往自己胸口按,刀尖刺破龍袍,滲出一點殷紅!
“把朕的命賠給你!賠給程家!賠給采月!”
“朕欠你的,用命來還!夠不夠?!啊?!”
“隻求求你……彆再折磨你自己了……若魚……我求你……”
最後一句,已是帶著哭腔的哀求。
程若魚的手被他死死攥著,感受著刀尖下他劇烈的心跳和溫熱的血液。
她看著眼前這個徹底失控、狀若瘋魔的帝王,看著他眼中那毫不掩飾的、瀕臨崩潰的痛苦和絕望,心臟像是被什麼東西狠狠撞了一下,帶來一陣窒息般的悶痛。
她眼中閃過一絲極其複雜的情緒,有恨,有痛,或許還有一絲連她自己都不願承認的彆的什麼。
但最終,所有的情緒,都化為了一片深不見底的冰冷。
她猛地用力,抽回了自己的手。
匕首“當啷”一聲掉落在金磚地上。
她看著捂著胸口、踉蹌後退、眼中還殘留著一絲期盼的謝玄舟,唇角緩緩勾起一抹極淡、卻冰冷刺骨的弧度。
“死?”
她輕輕吐出這個字,聲音平靜得可怕。
“太便宜你了,謝玄舟。”
說完,她不再看他,重新轉過身,麵向窗外。
隻留給他一個決絕的、冰冷的背影。
謝玄舟僵在原地,胸口那點微小的刺痛,遠不及她這句話帶來的萬分之一痛楚!
他看著她冷漠的背影,終於明白,死亡,對她而言,是一種解脫。
而她,連這種解脫,都不屑於從他這裡索取。
她要他活著。
活著承受這無儘的悔恨和折磨。
這比殺了他,更讓他痛苦千萬倍!
長樂宮陷入一種令人窒息的僵持。
程若魚依舊水米不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消瘦下去,氣息越來越微弱。
太醫戰戰兢兢地回稟,再這樣下去,恐怕……撐不過幾日了。
謝玄舟守在外殿,如同困獸,眼窩深陷,下巴上冒出了青色的胡茬,整個人憔悴不堪。
他知道,他必須做點什麼。
哪怕那是淩遲般的痛苦。
他再次走進內殿,屏退了所有宮人。
他走到榻邊,看著氣息奄奄的程若魚,聲音乾澀地開口:“若魚……你想怎麼樣?到底要朕怎麼做……你才肯……活下去?”
程若魚緩緩睜開眼,目光空洞地看著帳頂繁複的刺繡。
許久,她才輕輕開口,聲音微弱,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堅定:
“想我留下……可以。”
謝玄舟眼中猛地迸發出一絲光亮,急切地看向她。
程若魚轉過頭,目光平靜地看向他,那眼神,像是在看一個……即將受刑的囚犯。
“我要你……親自去查。”
“將葉宛霜對我,對程家,對采月……做的每一件事,是如何設計的,你……又是如何偏聽偏信,一樁樁,一件件,當著我的麵,查個水落石出,水落石出。”
“我要親耳聽……所有的真相。”
謝玄舟的身體猛地一顫,臉色瞬間慘白如紙!
他明白她的意思。
這不是調查。
這是審判。
是讓他親手,將自己的愚蠢、昏聵、偏聽偏信、冷酷無情……所有不堪的過往,血淋淋地剖開,攤在她麵前,接受最殘酷的淩遲!
這比殺了他,更殘忍。
但他看著程若魚那雙平靜得近乎死寂的眼睛,知道這是她給出的唯一條件。
也是他……唯一能贖罪的方式。
他閉了閉眼,再睜開時,眼中隻剩下一種近乎麻木的決絕。
“好。”
他聽到自己的聲音,沙啞得不成樣子。
“朕……查。”
接下來的幾天,長樂宮的偏殿,成了臨時的刑堂和審訊室。
謝玄舟動用了最嚴酷的刑罰,將當年所有涉及程家冤案、采月之死、以及葉宛霜陷害程若魚的宮人、太監、甚至包括一些早已被葉宛霜打發到偏遠地方的眼線,全部秘密抓捕了回來。
審訊就在偏殿進行。
而正殿與偏殿之間,隻隔著一道薄薄的屏風。
程若魚就靠坐在屏風後的軟榻上,靜靜地聽著。
謝玄舟則坐在屏風外的太師椅上,親自審問。
真相的殘酷,並未換來程若魚的諒解。
她依舊沉默,依舊拒絕進食,隻是不再像之前那樣決絕地求死,彷彿活著,隻是為了親眼看著他痛苦。
謝玄舟的贖罪,以一種近乎自虐的方式,變本加厲地進行著。
他從暗衛的彙報和舊宮人的回憶中,拚湊出更多程若魚曾經為他受過的苦。
他聽說,當年在冷宮彆院,他被先帝派來的太監刁難推搡時,是程若魚衝上來護在他身前,結果被那太監狠狠推下石階,摔斷了腿,在床上躺了兩個月。
那時,他是怎麼做的?
他似乎隻是覺得她多事,惹來了麻煩,甚至沒有為她尋一副好點的傷藥。
謝玄舟為了一名來曆不明的姑娘空置後宮、荒廢朝政、甚至屢屢做出自殘行為的訊息,終究是紙包不住火,在朝堂上下引起了軒然大波。
每日的早朝,幾乎都變成了勸諫的戰場。
“陛下!後宮不可一日無主!為社稷安穩計,請陛下廣納妃嬪,延綿皇嗣!”
“陛下!那女子來曆不明,狐媚惑主,致使陛下言行失當,有損聖德!請陛下將此女送出宮去,以正視聽!”
“陛下!祖宗基業為重,切不可因一女子而荒廢啊!”
禦史言官們跪了一地,言辭激烈,甚至有人以頭搶地,磕得額頭鮮血直流,上演著死諫的戲碼。
龍椅之上,謝玄舟麵無表情地聽著,眼底是連日疲憊堆積下的青黑,以及一絲不易察覺的煩躁和冰冷。
直到一位三朝元老,顫巍巍地出列,聲淚俱下地喊道:“陛下若再執迷不悟,老臣……老臣今日就撞死在這金鑾殿上,以謝先帝!”
謝玄舟終於抬起了眼皮。
他的目光緩緩掃過下方黑壓壓的群臣,那些或痛心疾首、或義憤填膺、或彆有用心的臉,在他眼中,都變成了阻隔在他和程若魚之間的、令人厭惡的障礙。
他輕輕笑了一聲,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寒意,瞬間壓下了所有的嘈雜。
“都說完了?”
他慢慢站起身,居高臨下地俯視著眾人,聲音清晰地傳遍大殿的每一個角落。
“你們口口聲聲為了江山社稷,為了祖宗基業。”
“可若這萬裡江山,沒有她想看,這九五之尊的位子,坐著又有什麼趣味?”
他頓了頓,看著下方瞬間變得驚恐萬分的臣子們,一字一頓,石破天驚地說道:
“若朕始終找不到一個能讓她留下的理由……”
“這皇帝,朕不做也罷。”
“宗室之中,賢能者眾,朕……可考慮禪位。”
“轟——!”
整個金鑾殿如同炸開了鍋!
禪位?!
陛下竟然為了一個女子,要舍棄江山?!
這是何等的昏聵!何等的瘋狂!
“陛下!不可啊!”
“陛下三思!”
哭喊聲、勸諫聲幾乎要掀翻殿頂!
謝玄舟卻隻是冷漠地看著這一切,彷彿他們在談論的,是彆人的事情。
退朝後,更大的風暴在暗中醞釀。
幾位手握實權的宗室親王聯合起來,秘密入宮求見。
話語不再是勸諫,而是帶著隱隱的威脅。
“陛下,您是一國之君,當以天下為重!若真被一女子所惑,做出動搖國本之事……恐怕宗室與朝臣們,為了江山穩固,不得不……行伊尹、霍光之事了!”
伊尹放太甲,霍光廢劉賀!
這是**裸的逼宮和廢立暗示!
謝玄舟聽完,不怒反笑。
隻是那笑容,冰冷得沒有一絲溫度,眼底翻湧著嗜血的殺意。
“伊尹?霍光?”他輕輕重複著這兩個名字,指尖有節奏地敲擊著龍椅扶手。
“看來,是朕這些年太過寬仁,讓你們忘了……誰纔是這天下之主!”
他猛地一拍扶手,厲聲喝道:“來人!”
殿外早已等候的禁軍統領帶著全副武裝的甲士應聲而入,刀劍出鞘的寒光,瞬間照亮了昏暗的大殿!
“將這幾位‘憂國憂民’的皇叔,‘請’回府去!沒有朕的旨意,不得踏出府門半步!”
“其餘參與此事者,給朕徹查!凡有異動者,格殺勿論!”
鐵血的手腕,淩厲的鎮壓!
一夜之間,數位宗室親王被軟禁,多名參與此事的官員被罷黜下獄,京城內外戒嚴,彌漫著一股肅殺之氣。
謝玄舟用最直接、最殘酷的方式,告訴所有人——
這皇權,依舊牢牢掌握在他手中。
為了程若魚,他不惜與整個天下為敵!
處理完這一切,謝玄舟甚至沒有換下沾著淡淡血腥氣的龍袍,徑直去了長樂宮。
他將調動天下兵馬的虎符和象征著至高皇權的玉璽,放在了程若魚麵前的桌案上。
“若魚。”
他的聲音因為連日來的疲憊和激動,而顯得有些沙啞,但眼神卻亮得驚人,帶著一種孤注一擲的瘋狂。
“你看,這就是天下人趨之若鶩的權勢。”
“為了它,多少人父子相殘,兄弟鬩牆。”
“可朕覺得,這萬裡江山,不如你一笑。”
他深深地看著她平靜無波的眼睛,語氣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祈求。
“你若點頭,願意留在朕身邊……”
“朕即刻就可以為你寫下退位詔書,廢了這勞什子皇位!”
“我們離開這吃人的皇宮,去江南,去塞外,去哪裡都好……朕陪你做一對普通的布衣夫妻,再不問這世間紛擾。”
“好不好?”
程若魚看著桌上那兩樣足以讓天下震動的東西,又看向眼前這個眼神狂亂、似乎真的可以為了她放棄一切的帝王,心中受到的震撼,無以複加。
她從未想過,謝玄舟會瘋狂到如此地步。
為了她,連江山都不要了?
這真的是那個曾經為了權力可以犧牲一切、冷酷無情的謝玄舟嗎?
然而,震驚過後,湧上心頭的,卻是更深的荒謬和諷刺。
她緩緩抬起眼,目光清冷如秋霜,落在謝玄舟寫滿期盼的臉上。
“陛下。”
她輕輕開口,聲音裡帶著一絲疲憊的嘲弄。
“你永遠都學不會,什麼是真正的尊重。”
“我要的,從來就不是這些。”
“無論是後位,還是你舍棄江山換來的所謂‘自由’。”
“我要的,隻是一份乾乾淨淨、沒有算計、沒有強迫的感情,和一個……懂得珍惜、值得托付的人。”
“可惜,你不是。”
“以前不是,現在……依然不是。”
謝玄舟眼中的光芒,隨著她的話語,一點點黯淡下去,最終化為一片死寂的灰敗。
他踉蹌著後退一步,看著桌上那彷彿成了笑話的虎符和玉璽,又看看程若魚那雙洞悉一切、冰冷淡漠的眼睛,一股徹骨的寒意,從腳底直竄頭頂。
他以為舍棄江山是最大的誠意。
卻原來,在她眼裡,這依然是他帝王式的、自私的強加和不懂尊重。
他好像……無論怎麼做,都是錯的。
謝玄舟的鐵血鎮壓,雖然暫時壓下了朝堂的明麵反對,但暗流依舊洶湧。
尤其是那些被觸及利益的宗室和葉宛霜的殘餘勢力,不甘心就此失敗。
他們買通了宮中禁軍的一個副統領,精心策劃了一場刺殺。
時機選在一個宮廷夜宴之後,謝玄舟微醺,帶著程若魚在禦花園中散步,侍衛們警惕性略有鬆懈的時刻。
數道黑影如同鬼魅般從假山樹林間竄出,刀光凜冽,直撲謝玄舟!
“有刺客!護駕!”
侍衛們的驚呼和兵刃相交的聲音瞬間打破了夜晚的寧靜!
謝玄舟酒意瞬間清醒,一把將程若魚拉到自己身後,拔出腰間軟劍,與刺客纏鬥在一起。
他武功本就不弱,加上侍衛拚死保護,刺客一時難以近身。
然而,混亂中,一名刺客眼見無法得手,竟將目標轉向了被謝玄舟護在身後、手無寸鐵的程若魚!
淬毒的匕首,帶著森寒的殺意,直刺她的心口!
“若魚小心!”
謝玄舟眼角餘光瞥見這驚險一幕,幾乎是本能反應,他想也沒想,猛地轉身,用自己的後背,牢牢地將程若魚護在懷裡!
同時,他手中的軟劍向後疾刺,逼退了正麵的一名刺客。
但側麵那名刺客的匕首,已經來不及格擋!
“噗嗤——!”
利刃入肉的聲音,沉悶而清晰。
匕首,並非刺中後背,而是從謝玄舟的側腹,狠狠貫穿!
劇痛瞬間席捲了他!
溫熱的鮮血,噴濺了程若魚滿臉滿身!
“陛下!”
程若魚失聲驚呼,下意識地伸手扶住他軟倒的身體,觸手一片粘膩濕熱!
謝玄舟的臉色在月光下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得慘白,但他卻緊緊抓著程若魚的手,嘴角甚至努力想扯出一個安撫的笑容。
“若……若魚……彆……彆怕……”
他的氣息急促而微弱,鮮血不斷從傷口和嘴角湧出。
“這次……我終於……能……保護你了……”
“好……好好……活著……”
說完這句話,他彷彿用儘了最後一絲力氣,頭一歪,徹底暈死在她懷裡。
這一次的傷,遠比上次他自殘時要嚴重得多。
利劍穿腹,傷及內腑,太醫們搶救了整整一夜,才勉強吊住他一絲氣息,但情況依舊危殆,直言能否撐過去,全看天意。
程若魚站在龍床邊,看著那個曾經不可一世的帝王,此刻毫無生氣地躺在那裡,臉色灰敗,呼吸微弱得幾乎感覺不到。
腦海中,不斷回響著他撲過來時那句“彆怕”,和昏迷前那句“好好活著”。
這一次,危險來臨,他的
謝玄舟重傷昏迷,生命垂危。
朝政暫時由內閣重臣代理,但皇宮內的氣氛,凝重得如同結了冰。
程若魚被安置在乾元殿的偏殿。
她本可以冷眼旁觀,甚至趁機離開。
但看著宮人們惶惶不可終日的臉,聽著太醫們一次次搖頭歎息,她終究……無法完全硬下心腸。
那個男人,是為了救她,才變成這樣的。
她默默地走到龍床邊,接過了宮人手中沾滿血汙的布巾和溫水。
開始親自照料昏迷不醒的謝玄舟。
為他擦拭臉上、身上的血跡和冷汗,為他更換被鮮血浸透的繃帶,小心翼翼地給他的傷口上藥。
動作算不上多麼熟練,卻異常仔細和輕柔。
當她褪去他的上衣,看到他後背那縱橫交錯、尚未完全癒合的鞭傷,以及側腹那個猙獰的血洞時,她的手指,幾不可查地顫抖了一下。
這些新舊傷痕,無一不在訴說著他這段時間以來的痛苦和掙紮。
夜裡,謝玄舟發起了高燒,渾身滾燙,意識模糊。
他不停地囈語,眉頭緊鎖,顯得極其痛苦。
“若魚……對不起……對不起……”
“冷……冷宮好冷……你的手……好冰……”
“彆……彆丟下我……我錯了……我真的知道錯了……”
“若魚……彆走……”
一聲聲,一句句,含糊不清,卻像帶著鉤子,一下下扯著程若魚的心。
她坐在床邊,用浸了冷水的帕子,一遍遍敷在他的額頭上,試圖為他降溫。
聽著他那些燒糊塗了的懺悔和哀求,她心中那層厚厚的、用恨意和冷漠築起的堅冰,似乎……被這滾燙的溫度,灼開了一絲細微的裂縫。
她想起冷宮裡那個相互依偎的冬天,想起他滾落石階時那句“這次我陪你痛”,想起他跪在程家墓前那滴淚……
恨,依然深刻入骨。
但似乎……也摻雜了一些彆的,連她自己都說不清道不明的複雜情緒。
程若魚合上書卷,抬起眼,看向他,目光裡帶著一絲淡淡的詢問。
謝玄舟掙紮著想坐起身,牽動了腹部的傷口,眉頭幾不可查地蹙了一下,額角滲出細密的冷汗。
但他還是強撐著,在內侍的攙扶下,披上了一件厚重的玄色大氅。
“不用轎輦,朕……想走走。”
他拒絕了內侍的攙扶,腳步有些虛浮,卻堅持自己一步步,朝著皇宮最高處——觀星台走去。
程若魚沉默地跟在他身後幾步遠的地方,看著他明顯消瘦、甚至有些佝僂的背影,在秋風中顯得異常單薄和蕭索。
這段路,他走得很慢,很艱難,不時需要停下來喘息片刻。
但他沒有回頭,也沒有催促。
終於,他們登上了觀星台。
這裡是整個皇宮的製高點,可以俯瞰到鱗次櫛比的宮殿金頂,以及更遠處,那模糊的、象征著宮外自由天地的民居和遠山。
秋風獵獵,吹得兩人的衣袂翻飛。
謝玄舟扶著冰涼的欄杆,眺望著遠方,久久沒有說話。
他的目光,似乎穿過了重重宮闕,落在了極遠的地方。
程若魚站在他身側,順著他的目光望去,隻能看到被夕陽染成金紅色的雲層,和宮牆外隱約可見的、光禿禿的樹枝。
“若魚,”謝玄舟忽然開口,聲音被風吹得有些散,帶著一種奇異的溫柔和釋然,“你看那邊。”
他抬起手,指向宮牆外某個方向。
“宮外的桃花……應該開了吧。”
程若魚微微一怔。
現在是深秋,哪裡來的桃花?
但她沒有反駁,隻是靜靜地看著他。
謝玄舟似乎也並不需要她的回答,他收回手,從大氅的內襯裡,緩緩取出兩樣東西。
一樣,是一份嶄新的、蓋著官府大印的身份文牒。
另一樣,是一疊厚厚的、麵額巨大的銀票。
他將這兩樣東西,遞到程若魚麵前。
他的手,在微微顫抖。
“走吧。”
他看著她,嘴角努力向上扯了扯,想露出一個笑容,卻比哭還難看,眼中是濃得化不開的苦澀和……一種近乎絕望的真誠。
“離開這裡。離開這座皇宮,離開……我。”
“去過你想過的生活。”
“去看江南的桃花,塞北的雪,海上的日出……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
他的聲音越來越低,帶著不易察覺的哽咽。
“念魚……我會好好撫養他長大,會教他讀書識字,騎馬射箭……會告訴他……”
他頓了頓,深吸一口氣,才能繼續說出後麵的話:
“他娘親……是這世上……最好、最勇敢的女子。”
“是父皇……不配。”
說完這些話,他彷彿用儘了全身的力氣,猛地轉過身,背對著她,雙手死死抓住冰冷的欄杆,指節因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他不敢再看她。
不敢看她臉上可能出現的任何表情——是解脫?是嘲諷?還是……一絲一毫的不捨?
他怕自己會後悔。
怕自己會忍不住,再次將她鎖在這座華麗的牢籠裡。
秋風捲起他玄色大氅的衣角,吹亂了他未束的墨發。
他挺拔的背影,在夕陽下拉出長長的、孤寂的影子,雙肩控製不住地微微顫抖著。
一滴滾燙的液體,終於不受控製地從他眼角滑落,迅速被風吹冷,消失在衣領間。
這是他一生中,做過的最艱難、最痛苦的決定。
以徹底放手,作為他最後、也是最沉重的……愛意表達。
程若魚站在原地,看著遞到麵前的文牒和銀票,又看向那個背對著她、肩膀微微聳動的男人,久久沒有動作。
風吹起她額前的碎發,露出光潔的額頭和那雙過於平靜的眼睛。
她的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
自由?
她渴望了那麼久、掙紮了那麼久、甚至不惜以死相逼的自由,此刻,就這麼輕易地放在了她麵前?
謝玄舟……他竟然真的願意放她走?
以這種……近乎斬斷自己所有退路的方式?
她看著他那強裝鎮定、卻連背影都透出巨大悲慟的模樣,腦海中不受控製地閃過許多畫麵——
是他撲過來為她擋劍時決絕的眼神……
是他高燒糊塗時一遍遍的囈語和懺悔……
是他拖著傷腿,在雪地裡固執站立的身影……
是他將虎符玉璽放在她麵前,說“萬裡江山不如你一笑”的瘋狂……
還有此刻,他遞出文牒時,那顫抖的手和哽咽的聲音……
恨嗎?
自然是恨的。那刻骨的仇恨,早已融入血脈,無法磨滅。
可看著眼前這個為她幾乎拋棄了一切、從雲端跌落、變得形容憔悴、甚至此刻願意放她自由的男人,那恨意之中,似乎又摻雜了一些連她自己都分辨不清的、複雜的情緒。
她沉默了很久很久。
久到夕陽幾乎完全沉入地平線,天邊隻剩下最後一抹淒豔的晚霞。
終於,她緩緩伸出手,接過了那份沉甸甸的文牒和銀票。
冰涼的觸感,從指尖傳來。
謝玄舟感受到她接過了東西,身體猛地一僵,抓住欄杆的手更緊了,手背上青筋暴起。
他死死咬住下唇,才沒有讓自己失態地轉過身。
程若魚將文牒和銀票仔細收好,放入懷中。
然後,她抬起頭,看著謝玄舟劇烈顫抖的背影,輕輕開口,說了一句離開皇宮以來,
程若魚走了。
拿著全新的身份文牒和足夠她揮霍幾輩子的銀票,徹底消失在了宮牆之外,消失在了謝玄舟的生命裡。
乾元殿,徹底變成了一座華麗的墳墓。
謝玄舟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
他像是變了一個人,又像是變回了從前那個勤政的帝王,隻是更加沉默,更加冰冷。
他每日天不亮就起身早朝,批閱奏摺直到深夜,事必躬親,將整個國家治理得井井有條,海晏河清,國力蒸蒸日上。
朝臣們敬畏他,百姓愛戴他。
但他臉上,再也看不到一絲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