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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言故又止 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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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雙深邃的眼眸,像是兩口枯井,深不見底,沒有任何波瀾。

他再也沒有踏入過後宮一步,也絕口不提選秀納妃之事。

長樂宮被徹底封存,保持著程若魚離開時的模樣,每日有專人打掃,卻不準任何人進入。

他的寢宮內,掛著一幅畫像。

不是宮廷畫師繪製的、穿著皇後禮服、雍容華貴的程若魚。

而是他憑著記憶,親手繪製的一幅畫。

畫上的女子,穿著簡單的粗布衣裙,荊釵束發,站在一棵開得絢爛的桃樹下,回眸淺笑,眼神清澈,帶著一絲未經世事的羞澀和靈動。

那是他記憶中,最初遇見的那個、在書房安靜灑掃的小宮女。

也是他這一生,唯一真正愛過、卻被他親手弄丟了的……程若魚。

他常常在處理完政務的深夜裡,獨自一人站在畫像前,一看就是一夜。

手指輕輕拂過畫中人的臉頰,眼神溫柔而痛苦,喃喃自語,說著無人能懂的懺悔和思念。

他將所有的精力都傾注在教導太子謝念魚身上。

親自為他啟蒙,教他治國之道,對他要求極其嚴苛,近乎不近人情。

但每當謝念魚因為背不出書或者騎射不合格而受罰時,謝玄舟看著孩子那雙越來越像程若魚的、倔強又委屈的眼睛,心又會軟下來。

他會屏退左右,將孩子抱在懷裡,用從未有過的、沙啞而溫柔的聲音,一遍遍地告訴他:

“念魚,你娘親……是這世上最勇敢、最好的女子。”

“是父皇……不配得到她。”

“是父皇……對不起她,也對不起你。”

小念魚似懂非懂,隻是伸出小手,擦去父皇眼角不自覺溢位的淚水。

每年春天,桃花盛開的時候,謝玄舟都會以巡視河工或者體察民情為名,秘密離京一段時間。

他會去江南,去塞北,去所有暗衛彙報的、程若魚可能出現過的地方。

但他從不靠近,隻是穿著最普通的布衣,戴著鬥笠,混在人群中,遠遠地、貪婪地看上一眼。

看她背著藥箱,行走在鄉間小路,為窮苦的百姓義診。

看她坐在醫館裡,耐心地為病人診脈,嘴角帶著平和淡然的笑意。

看她似乎……過得很好。

自由,安寧。

就像他曾經希望的那樣。

每一次,他都隻是靜靜地看著,直到那道身影消失在視線中,然後便默默轉身離開。

不打擾,是他能給的、最後的溫柔,也是他對自己……最漫長的懲罰。

他用餘生的孤獨和刻骨的思念,來贖罪。

懲罰那個曾經有眼無珠、剛愎自用、傷她至深的自己。

歲月如流水,悄然逝去。

當年的小太子謝念魚,已長大成人,文武雙全,仁厚睿智,在朝中威望日隆。

而謝玄舟,卻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衰老下去。

長年的憂思鬱結和過度勞累,早已掏空了他的身體。

不到五十的年紀,兩鬢已然斑白,麵容憔悴,時常咳嗽不止,有時甚至會咳出血絲。

太醫束手無策,隻說是心病,藥石罔效。

又是一個寒冷的冬天。

謝玄舟病倒了,這一次,來勢洶洶,他幾乎無法下床。

他知道,自己的大限,快要到了。

他沒有絲毫恐懼,反而有一種即將解脫的平靜。

他將已是太子的謝念魚召到病榻前,進行最後的囑托。

“念魚……”他的聲音虛弱得幾乎聽不清,“朕……去後,不必大修陵寢,不必耗費民力。”

他頓了頓,喘了口氣,才繼續艱難地說道:

“將朕……火化。骨灰……撒於……大江大河,山川田野……即可。”

謝念魚聞言,猛地抬頭,眼中滿是震驚和悲痛:“父皇!不可!您是一國之君,怎可……”

“聽朕說完!”謝玄舟用儘力氣打斷他,眼神帶著不容置疑的決絕,“朕……無顏……與她……同穴。也……無顏……擾她……清淨。”

“就讓她……在山水之間,自在……安好。”

謝念魚看著父皇眼中深不見底的痛苦和悔恨,明白了“她”指的是誰,頓時泣不成聲,隻能重重磕頭。

謝玄舟顫抖著伸出手,從枕邊摸出那枚早已褪色、邊緣磨損的平安符,緊緊攥在手心。

然後,他看向兒子,用最後的氣力,一字一頓,清晰地說道:

“還有一道……遺詔。”

“新帝……登基後,不得以任何理由……追尋、打擾……‘沈夫人’的生活。”

“違者……非我謝氏子孫……天地……共棄之!”

“沈夫人”,是他為程若魚準備的新身份上的姓氏。

這是他能為她做的,最後一件事。

用皇權,為她築起一道永久的屏障,保她餘生,再無紛擾。

謝念流著淚,再次重重磕頭:“兒臣……謹遵父皇遺詔!”

交代完所有後事,謝玄舟彷彿了卻了最後的心事,整個人都鬆弛了下來。

他靠在枕頭上,目光渙散地望向窗外,似乎想透過那厚厚的宮牆,看到很遠很遠的地方。

他的手,無意識地摩挲著那枚平安符。

嘴唇微微翕動,發出極其微弱的、幾乎聽不見的囈語:

“若魚……”

“這一生……我錯了……”

“若有來世……”

話未說完,聲音便戛然而止。

握著他手的謝念魚,感覺到父皇的手,猛地一鬆,垂落下去。

那枚平安符,從鬆開的手心滑落,掉在明黃色的錦被上。

謝玄舟的眼睛,依舊望著窗外的方向,瞳孔卻已失去了所有神采。

溘然長逝。

這位一生功過難評、晚年活在無儘悔恨中的帝王,最終帶著對一個人最深沉的、也是最無望的愛與愧疚,離開了人世。

乾元殿內,哭聲震天。

又是一年春天,草長鶯飛。

江南水鄉,一座寧靜的小鎮。

河畔的桃花開得正豔,如煙似霞。

一間臨水而建的小小醫館裡,人來人往。

一位頭發花白、梳著簡單發髻的老婦人,正坐在窗邊,為一個孩童診脈。

她穿著樸素的棉布衣裙,麵容平和,眼神清澈,雖然歲月在她臉上留下了痕跡,卻依舊能看出年輕時的清秀輪廓,尤其是那通身淡然寧靜的氣質,讓人見之忘俗。

她就是小鎮居民口口相傳的“活菩薩”,沈婆婆。

醫術精湛,心腸慈悲,幾十年如一日,在此懸壺濟世。

看完了最後一個病人,已是夕陽西下。

沈婆婆收拾好藥箱,正準備關門休息。

一個經常來幫她抓藥的小學徒,氣喘籲籲地跑進來,臉上帶著幾分唏噓的神色。

“婆婆!婆婆!聽說京城裡……那位皇帝老爺……駕崩了!”

沈婆婆正在鎖門的手,幾不可查地頓了一下。

她緩緩直起身,望向北方京城的方向,沉默了片刻。

夕陽的餘暉將她花白的發絲染上一層淡淡的金色,她的臉上看不出太多的悲喜,隻有一種曆經滄桑後的平靜。

她轉身回到屋內,拿出一個乾淨的酒杯,又取出一小壇自己釀的桃花酒。

緩緩斟滿一杯清亮的酒液。

然後,她端著酒杯,走到窗邊,對著北方,將杯中酒,慢慢地、均勻地,灑在了窗下的泥土裡。

酒香混合著泥土的氣息,在暮色中彌漫開來。

“婆婆,你在祭奠誰呀?”小學徒好奇地問。

沈婆婆看著酒液滲入泥土,輕輕拍了拍手上的灰塵,轉過身,對小學徒露出了一個溫和的、帶著些許悵惘的笑容。

“祭奠……一位故人。”

她輕聲說道,目光悠遠,彷彿穿透了時光。

小學徒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沈婆婆不再多言,背起她那用了多年的舊藥箱,鎖好醫館的門,踏著青石板路,慢慢地向鎮子儘頭她那個種滿了草藥的小院走去。

夕陽將她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

身影從容,步履安穩。

春風吹拂著她的白發和衣角,帶來桃花淡淡的香氣和河水濕潤的氣息。

自由而安寧。

她最終,真正做回了程若魚。

而那個曾讓她愛過、恨過、糾纏了半生的帝王,與他所給予的榮辱悲歡、愛恨癡纏,都已隨著那杯酒,和這漫長的歲月,一起……風輕雲淡。

融入了這江南的煙雨,化作了天邊的流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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