願你不知 留在這裡(正文完)
留在這裡(正文完)
這幾年來,古羽的睡眠質量都不太好,要麼雜亂夢多、要麼幾個小時就會醒一次。
但每次在阿霧身邊,就總能睡足至少八小時。
今天也是。
他睜開眼時,窗外的天已經黑透了。
阿霧側躺著,尚且在睡夢中,然而察覺到古羽的翻身,手臂仍自然地往回攏了攏,把人收到懷裡。
古羽沒有對任何人說過、包括當事人,他其實非常享受這樣的瞬間——自己醒著、阿霧還睡著,哪怕沒有意識時,阿霧最誠實的反應還是向他靠近。
謹慎謀劃、蒐集證據的這三年,自然是不好過的,唯一稱得上是喘息的片刻,便是與阿霧相處的短暫時光。
古誌華以為古羽戀家,所以才頻頻回村,但其實他是為了阿霧。
24年二人雖然成功完成後置儀式、均分了壽命,但玄青認為,阿霧的魂魄終究是將散之時,被古羽強行再聚的,二人關係已如那對吊墜一般,互為表裡、相依而存。
若他們長時間距離較遠,阿霧魂魄或許會再出現波動、乃至離體,屆時沒有換命儀式一年之期的製約,當魂魄離體後,肉身甚至可能快速腐壞。
玄青建議阿霧乾脆搬去古羽大學的城市裡住,這樣就能常常見麵,但阿霧仍記掛著寺廟的勾當,畢竟吳阿娟初涉其中,許多事不瞭解,若是遇到狀況無人接應,容易出危險。
這也正是古羽擔心的事,若是阿霧能留在村裡,他對這裡頭的人和事都熟悉瞭解,將會是很大的幫助。
最終,古羽還是決定每兩個月回來一次。
他在福安村旁邊的山深處,找了個人煙罕至的所在,與阿霧、吳阿娟三人合力,搭了間能供人起居、燒火的小木屋,讓阿霧暫住。
三人坐在尚未鋪設被褥的床板上,商量著之後的行事,古羽提議:“從今以後,村內的調查,我和阿娟姐在明、阿霧在暗,凡涉及到需要露麵的事,由我和阿娟姐來。”
“平時的資訊交換,山腳那棵歪脖子樹下的石碓為暗號,阿娟姐有事則擺一顆、阿霧有事則擺兩顆,若出現危險緊急情況,阿娟姐可以將三顆石頭擺為三角形,表示當晚於背坡山洞碰頭。”
吳阿娟頻頻點頭表示同意。
阿霧卻問:“你的意思是,我平時就待在木屋裡?”
“嗯,你在幕後幫忙就行。”古羽說。
阿霧不太同意:“這樣太被動了,我已經對老僧人的藏錢處有了大概猜測,而且他和其他村、縣交易往來的中間人,有幾個我也見過,都可以去深查一下,若是能從中間人那邊,找出丟失、購買孩子的人家,或是買賣女人的人,都是很有用的線索。”
“這些阿娟姐和我都能做。”古羽態度堅決,“所有人都以為你已經死了,如果被看到,容易引起老僧人他們的警惕,而且你知道的秘密太多,容易引來殺身之禍。”
“我可以留長頭發、再換個裝扮,讓他們輕易認不出我……”
“我說不行就是不行。”古羽想起阿霧曾經被老僧人打得半死的模樣,打斷了他,“你不準再涉足危險的事情了!”
他很少表現出這樣強勢的態度,阿霧聽得一愣。
吳阿娟見狀,趕緊開口打圓場:“哎呀,羽羽說得也對呀,孫姐那邊,我已經混的比較熟了,現在進出寺廟也不容易引人懷疑,至於中間人的外貌、特征,阿霧畫一畫也行,都交給我就行。”
阿霧蹙著眉,半晌沒講話。
其實對於自己的複活,他一直內心有愧,覺得白白分走了古羽一半的壽命。
這些天支撐著他的,不過是“自己若是能為調查出份力,那麼也算是有些價值了”的念頭。
但若是什麼都不讓他做……那他複活的意義在哪……
而古羽又何嘗不知道阿霧是在想這些呢?
他悄悄給吳阿娟遞了個眼神,後者立刻會意,說了句“你們先聊,我把被褥啥的拿上來”,就離開了,還順手帶上了房門。
古羽稍稍挪近了些,坐到阿霧身邊。
“我隻想你好好活著。”他輕聲說。
阿霧睫毛一抖,擡起眼來。
“決定進棺材之前,我就想過,萬一失敗、我也死在棺材裡,大概古誌華和老僧人的陰謀就永遠不會有真相大白的那天,但我有私心,我必須這樣做,哪怕可能會對不起阿娟姐。”
古羽注視著阿霧的眼睛:“因為你活著比什麼都重要。”
就如同當年阿霧寧可放棄揭露罪惡、放棄滿心仇恨,也要將自己的命換給他一樣。
一時間,阿霧的表情變得很複雜,感動之餘,又有些茫然無措,他從來沒想過,有一天,在這世間,有人會將他的性命看得如此珍重。
古羽繼續說:“阿娟姐要管這件事,是為了還趙瑩姐他們家一個公道,我是為了阻止古誌華在犯罪這條路上一錯再錯,說到底,你纔是最不相關的人,你隻是受害者,不該再為此犧牲了。”
說起這個,阿霧就覺得很喪氣:“可其實我最不想的……就是把你牽扯進來。”
“哪怕不是因為那個夢,我也遲早有天也會知道的。”古羽頓了頓,聲音有些沉,“他畢竟是我爸,朝夕相處,總會有蛛絲馬跡。”
自己也許的確是天真單純了前十八年,但是,人會長大。
而罪惡隻要存在,也終究會露出端倪。
“老僧人年紀大了,你又不再在他身邊,寺廟後繼無人,這生意不一定什麼時候就收手了,留給我們調查的時間不多,若不是因為這個,我甚至不想讓你留在村裡。”
“所以你答應我,隻在背後幫助阿娟姐,無論怎麼樣,都不要讓自己處於危險之中,你身上有我的半條命,你得負責。”
這話原本是阿霧拿來“威脅”他的,如今風水輪流轉了。
對上古羽認真、誠懇的雙眼,阿霧永遠都無法狠下心來說拒絕的話。
隻能沉默著,點了頭。
回想起阿霧剛複活的那一年,每次古羽回去,他表情總是凝重的,在初期最為艱難調查在幾次有驚無險中順利度過之後,才終於會偶爾展露些許的笑意。
古羽借著月色,用目光細細描繪著阿霧祥和安然的睡顏,突然不記得是從何時開始,阿霧不再會因為噩夢而頻頻蹙眉了。
這一瞬間,古羽內心終於有了幾分諸事平定、浪潮歇湧的真實感。
他不知道自己的注視究竟有多麼強的存在感,也壓根沒發現阿霧的呼吸和心跳早已不再是熟睡時的頻率。
搭在腰間的手一緊。
“你還要看多久?”阿霧仍然閉著眼睛,下唇輕輕抵著古羽額前的碎發,聲音裡帶著殘存的睡意。
“啊,原來不讓看啊——”古羽說著,就要扭過頭去。
腰間的手卻不讓他翻身。
“讓看讓看。”阿霧無奈一笑,睜開了眼睛。
若是三年前,他說這樣的話,古羽就要滿臉通紅結結巴巴的解釋,說自己不是故意看的。
但如今的古羽,已經能借著他的話反調戲回去了。
阿霧有種看著地裡莊稼慢慢長高的心情——既覺得欣慰、又有那麼點懷念曾經矮矮的幼苗。
“之後呢,打算去哪?”阿霧問。
在此之前,他們心照不宣的從來不聊這個話題,害怕哪怕多一分奢望盼望,就會落得失望的下場。
但現在……阿霧想,若是古羽要永遠地離開這個傷心之地,也沒關係,他會陪在他身邊的。
不料懷裡的人卻是不假思索:“就留在這裡。”
阿霧有些驚訝,看向他。
“我之前瞭解過,這方圓十多個村子,除了福安村,其他地方都沒有正兒八經的學校,很多孩子連字都認不全,就要麼回家乾農活、要麼進城打零工,辛苦勞累又賺不到什麼錢,而就算是福安村,唯一的那個李老師也已經六十八了,教不動了。”
“我想接他的班。”
古羽說起這些時,眼睛亮晶晶的,又彷彿骨子裡那個天真的少年從來沒消失過。
“我畢業之前就和學校談過了,是有相關政策支援的,可以給村裡學校引進各係的支教學生,為期兩三個月不等,算學分、實踐分、或實習分,雖然這樣子老師的流動性大了點,但換個角度想,也能給孩子們帶來最新的訊息、視角。如今各村陸續通了大路,以後也肯定會發展的越來越好,到時候,我再爭取多招幾個固定老師,爭取叫每個孩子都能真正像我一樣,用知識改變命運!”
讓“特權”不僅限於“村長的兒子”。
古誌華賄賂縣城高中、撬老師來村裡給古羽上課這件事,一直是塊沉甸甸的石頭,壓在他心中,而這是古羽想了很久,以目前能力能做出的最好補償。
“這樣很好,我都支援你。”阿霧由衷道。
若說古誌華這輩子做過唯一的善事,可能就是養大了古羽這麼個兒子。
古羽得了誇獎,心滿意足地一笑,又說:“還有,我想住去你的小木屋。”
“好。”
“我想給學校擴個食堂,外村的孩子來上學,中午不方便跑回家吃飯。”
“好。”
“你做飯好吃,來食堂當廚師。”
“……好。”阿霧捏了捏他的耳朵,“如今不怕我露麵了?”
“他們被抓進去,大概這輩子都不會出來了,不怕。”古羽聲音裡有一絲非常不明顯的低落,但阿霧捕捉到了。
他低頭,輕啄了下他的鼻尖:“好,反正以後都聽你的。”
“那我餓了。”
阿霧掀開被子,坐起身:“想吃什麼?”
古羽想了想:“蛋炒飯!”
就隻是蛋炒飯而已?也太好養活了。
阿霧念著他今天也沒吃多少東西,建議道:“加點火腿或者瘦肉一起炒吧。”
好養活的人搖搖頭,又顯現出挑剔的一麵:“不,就隻是雞蛋和米飯的,蛋炒飯,出鍋前撒點蔥花。”
“好。”
阿霧走出房間,又聽到屋裡傳來一聲:“不要辣椒。”
“我知道。”阿霧有點莫名其妙,他曉得他不吃辣,這麼多年炒菜就從沒放過辣椒。
屋裡的人不知是想到了什麼,傳出些許笑聲。
不過多時,廚房響起油鍋的刺啦聲響,古羽就這麼躺在床上,漫無目的地望著天花板,記憶深處忽然吹起一陣風,帶他回到了小時候。
古誌華帶孩子,很講究所謂的立規矩,大人做飯時,小孩如果沒在學習,就要去廚房幫著打下手。
隻有媽媽還在時,小古羽能夠這樣懶懶散散靠在沙發或床上,等著飯菜端上桌。
很難說這兩種教育方式,哪個纔算是真的寵愛。
媽媽,我做到了。
古羽望著天花板,在心裡默默說。
不知道你會不會怪我……我想應該不會吧,如果你知道爸爸的所作所為,也會感到氣憤和難過,所以才冥冥之中保佑我成功,是嗎?
雖然爸爸走了,家裡也變得空蕩蕩,我也許以後都不想再回到這間屋子裡了,但你放心,我有新的屋子了。
雞蛋混合著米飯的油香味四散開來,古羽聽到爐灶關閉、鍋鏟翻動的聲音,阿霧做飯向來手腳麻利,何況是簡單的蛋炒飯。
新的屋子裡,有對我很重要的人,我們會一起走過並不算長的時光,但那沒有關係,生命的寬度,有時比長度更重要吧,我想。
抽油煙機的轟隆聲停下,古羽也下了床,趿著拖鞋,到廚房門口接過碗筷。
這麼短的時間,阿霧竟然還額外煮了一碗豆芽豆腐湯,說是怕蛋炒飯吃著太乾。
或許是經曆了許多事,古羽與同齡人相比,少了些屬於年輕人的奮鬥勁頭和雄心壯誌。
他從來沒考慮過留在大城市,找多麼光鮮亮麗的工作、賺多麼多的錢。
他想要的東西很簡單,深山裡這一方天地就能裝得下。
不過是與愛人的一日三餐,和四季。
僅此而已。
此刻,他已經得償所願了。
也將永遠擁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