淵宇譎辰 第七章 轉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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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瞬
時光如白駒過隙,倏忽間兩月光陰便在風餐露宿的奔波與星夜兼程的急迫中悄然逝去。這一日晨光初綻,金輝撕破天幕的刹那,姬炎身姿如青鬆般穩穩跨坐在獍獸寬闊的背脊上。那異獸本是山林中罕見的靈物,此刻身形矯健如離弦之箭,墨色皮毛在朝陽下泛著綢緞般細膩的光澤,四蹄踏過林間小道時,竟隱隱捲起細碎的風塵,似有風雲暗隨其動。
姬炎抬手拂去衣襟上凝結的晨露,指尖觸到冰涼的水珠時,目光卻已如炬般投向遠方——那座隱於縹緲雲霧中的至聖山,正隨著獍獸的奔襲漸漸清晰。胸腔中一股難以言喻的激盪洶湧而上,似有熱流在血脈裡翻湧,可這激盪裡,卻摻著幾分沉鬱的冰冷。
那便是姬炎此行的目的地之一,傳說中藏儘千古智慧、凝聚聖人思想的聖地,是天下學子心嚮往之的求學殿堂。可此刻他緊握韁繩的指節卻微微泛白,隻因這世人眼中的聖潔之地,於他而言,早已不是追尋真知的淨土,而是暗藏殺機的
轉瞬
姬炎垂眸望著夢碎湖的粼粼波光,澄澈的湖水恍若將滿天星子揉碎了沉在其中,微風拂過,便泛起陣陣細碎的漣漪,晃得人眼生暈。可他的目光卻穿透了這明媚景緻,飄向了記憶深處——昏黃燈火下,母親低頭縫補衣物的溫柔身影,指尖偶爾劃過布料的輕響;庭院裡,弟弟與妹妹追逐嬉戲的歡聲笑語,清脆得如同枝頭的鳥鳴。那些溫馨的景象如潮水般在腦海中翻湧,讓他眉宇間不自覺地染上一層化不開的愁緒。
姬炎微微闔眼,將那些翻湧的思念與傷痛暫且壓在心底,在這片刻的寧靜中,暫忘身上揹負的血海深仇與沉重枷鎖。隻是這份寧靜不過是短暫的喘息,前路依舊是佈滿荊棘的複仇之路。
就在此時,一道倩影如驚鴻般掠過書院硃紅迴廊的飛簷翹角。那身影迅捷得宛若離弦之箭,足尖點過青石板時輕得像一片飄落的柳葉,未驚起半分塵埃,連廊下懸掛的銅鈴都未曾晃動分毫。不過瞬息之間,倩影已悄無聲息地停在姬炎身側,帶起的微風拂動垂落的柳枝,幾片嫩綠的柳葉打著旋兒飄落在他肩頭,一抹熟悉的氣息漫入鼻尖。
“姬師弟,為何總在此處獨自出神?”清脆悅耳的聲音如銀鈴撞碎晨露,又似清泉淌過青石,輕輕打破了湖畔的靜謐,尾音裡還裹著幾分恰到好處的關切。來人正是姬炎的大師姐公孫婕妤,她身著一襲月白色儒裙,裙襬上用銀線繡著幾株疏影橫斜的蘭草,行走間蘭草似隨清風搖曳,襯得她身姿愈發窈窕如臨水照花。她微微歪著頭,鬢邊銀簪上的珍珠輕輕晃動,一雙杏眼清澈得能映出湖麵的粼粼波光,緊緊凝望著姬炎時,眸底盛著的歡愉像揉碎了的星光,“爹爹常說,你看似坦蕩如朗月,實則心門深閉似寒潭,定是藏著不為人知的重重心事。”
姬炎望著公孫婕妤那張寫滿關愛的臉龐,心中似有暖流悄然漫過冰封的河床,悄悄衝散了幾分積壓的陰霾。他緩緩直起身,垂落的柳枝從肩頭滑落。他微微欠身行禮,聲音裡帶著一絲未散的悵然,像是被晨霧浸過般輕柔:“有勞大師姐掛心,師弟無事,隻是見這湖水澄澈如鏡,不由得想起了遠方的家人。”話出口時,他眼底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閃躲。
公孫婕妤聞言,秀眉微蹙如遠山含黛,上前兩步時裙襬輕揚,帶起一陣淡淡的蘭草香,聲音裡忽然摻了不易察覺的顫抖,像是怕驚擾了什麼:“姬師弟,難道在你心中,我……不算你的家人嗎?”她的目光緊緊鎖住姬炎的眼睛,瞳孔裡清晰地映著他的身影,那模樣竟似受了委屈的孩童,連攥著裙襬的指尖都微微泛白,生怕從他口中聽到半分否定的答案。
姬炎望著公孫婕妤眼底的焦灼與期盼,那目光像帶著溫度的羽毛,輕輕撓著他心底最柔軟的地方。他鄭重地頷首,喉結微微滾動,眼神裡滿是真誠,連聲音都比往常沉了幾分:“這一年來,大先生視我如己出,悉心教誨我經義武學,從未有過半分保留;大師姐待我關懷備至,每逢閉門苦修,總會送來溫熱的湯藥;小師妹亦時常伴我左右。這份恩情,師弟早已刻在心上,又怎敢有半分忘記?”
就在這時,一陣如清泉擊石般清脆的笑聲陡然劃二人間的尷尬——那笑聲帶著孩童特有的澄澈與鮮活,像顆裹著蜜的石子投入方纔還漾著溫情的鏡月湖麵,瞬間撞開層層活潑的漣漪。
循聲望去,隻見公孫蕊婷紮著俏皮的雙環髻,瑩白的發間繫著兩根鵝黃色絲帶,跑動時絲帶如振翅的蝶翼般上下翻飛,襯得那張粉雕玉琢的小臉愈發像枝頭剛熟的蜜桃,滿是天真爛漫的嬌憨。她懷中緊緊抱著一隻五彩斑斕的風箏,竹骨細細繃著絳紅的絹麵,邊角垂著青藍的流蘇,風一吹便輕輕晃盪,翅尖繡著的兩隻金雀更是栩栩如生,羽尖綴著細碎的銀線,在晨光下泛著粼粼光澤,彷彿下一秒就要掙脫絹麵振翅高飛。整隻風箏流光溢彩,與她蹦跳的身影相映成趣,倒像是從畫中跑出來的小仙子。
公孫蕊婷像隻掙脫了籠束縛的小雀,淡粉色的裙襬掃過湖邊草地時,帶起幾片細碎的白花瓣,沾在裙角隨步伐輕輕顫動。她踩著輕快的步子朝姬炎這邊飛奔而來,小臉上滿是期待的笑意,髮梢的黃絲帶都因這股急切的衝勁飄得老高,連呼吸都帶著幾分雀躍的急促。
“姬哥哥!快過來幫我放風箏嘛!”她一邊跑,一邊揚著清脆的嗓音呼喊,笑聲如同簷下懸掛的銀鈴被春風拂過,叮叮噹噹灑滿了整個鏡月湖。那聲音裡裹著毫不掩飾的依賴與歡喜,連岸邊垂絲柳的柳葉都似被這笑聲逗得輕輕顫動。
姬炎聞聲,眼底原本縈繞的溫軟笑意又濃了幾分,像是被這鮮活的氣息融化了殘存的沉鬱。他轉頭對公孫婕妤略一點頭,目光中帶著幾分顯而易見的縱容,便邁開長腿朝著那道歡快的身影走去。陽光透過柳梢的縫隙落在他挺直的背影上,將玄色衣料染成淡淡的金芒,步伐間冇有半分急切,反倒帶著幾分遷就的從容——他心中清楚,這小師妹素來活潑,今日若不陪她放會兒風箏,怕是要纏上許久,隻是這份被依賴的感覺,倒讓他覺得心口暖融融的。
身旁的公孫婕妤望著姬炎轉身離去的背影,唇角依舊噙著溫婉的笑意——那笑容如初綻的桃花,眉眼彎彎,頰邊還暈著淺淺的梨渦。可若是細看,便會發現她垂在身側的手指悄悄蜷縮起來,將裙襬的蘭草紋樣捏出幾道細微的褶皺。那雙清澈如溪的杏眼深處,方纔還明媚的光驟然黯淡了幾分,一絲不易察覺的酸澀如同藤蔓悄然蔓延——就像精心嗬護的曇花正要綻放,卻被一陣突如其來的風擾了花期。這轉瞬即逝的失落,如同湖麵掠過的陰影,快得連她自己都未曾細品,便已重新被得體的微笑掩蓋,隻餘下眼底那抹極淡的悵然。
這一日,初夏的陽光似揉碎的金箔,慵懶地漫過西河書院的青瓦白牆。琉璃瓦在光影裡泛著溫潤的柔光,將飛簷翹角的輪廓暈染得愈發雅緻,連牆根下叢生的青苔都似被鍍了層淺金,為這座千年學府添了幾分暖意。書院正廳內,檀香嫋嫋纏繞著案上卷冊,大先生公孫鉞端坐於梨花木案前,指腹輕輕摩挲著手中泛黃的古籍——那紙頁邊緣已起了毛邊,墨痕也有些淡褪。他眉頭微蹙,指節不自覺地收緊,目光落在書頁間的批註上,似在斟酌字句,又似在思索更深沉的心事。
片刻後,大先生公孫鉞緩緩抬眼,目光越過案上的硯台,落在了階下身姿挺拔的姬炎身上。晨光從雕花窗欞間漏進來,恰好落在姬炎肩頭,將他玄色衣袍的暗紋映得清晰可見。見少年脊背挺得筆直,眉眼間雖帶著幾分青澀,卻藏不住骨子裡的堅韌,公孫鉞心中暗自慨歎:此子不僅過目不忘,更難得在逆境中仍存赤子之心,上次論及兵法時的獨到見解,連老夫都要側目。若隻困在書院這方天地,未免可惜了這般天賦。他指尖在案上輕輕叩了兩下,心中已有了決斷:不如讓他下山曆練一番,既能讓他在塵世中打磨心性,也能看看他能否擔起更大的責任。
“姬炎,”公孫鉞的聲音沉穩如古鐘,打破了廳內的靜謐,“現有一事,交予你去辦。”
姬炎聞言,上前一步,雙手抱拳躬身行禮,聲音清朗有力:“弟子遵命!”起身時,他瞥見公孫鉞眼中的期許與信任,心中湧起一股熱流——這不僅是任務,更是先生對他的認可。
第二日天未亮,姬炎便收拾妥當,他踏著晨露離開了西河書院。山路蜿蜒,晨霧繚繞,他卻腳步輕快,如展翅的雄鷹終於掙脫巢穴的束縛。
返程時,姬炎行至書院附近的市集,一陣清脆的“嘩啦啦”聲傳入耳中。他循聲望去,隻見路邊小攤上,一架五彩斑斕的風車正迎著微風轉動——紅、黃、藍、綠、紫五種顏色的紙葉層層疊疊,邊緣綴著的銀鈴隨著轉動輕輕作響,像孩童歡快的笑聲。刹那間,公孫蕊婷那張粉雕玉琢的小臉浮現在眼前,想起她每次見到新奇玩意兒都眼睛發亮的模樣,姬炎嘴角不自覺地上揚。“小師妹見了這風車,定會開心死了。”他笑著自語,毫不猶豫地掏出銅錢買下風車,小心翼翼地握在手中,彷彿握著一件稀世珍寶。
終於,西河書院的大門映入眼簾。姬炎加快腳步,想著待會兒見到小師妹時,她驚喜的模樣,連腳步都輕快了幾分。可就在他即將踏入書院大門時,一道身影跌跌撞撞地從裡麵奔了出來,正是大師姐公孫婕妤。
隻見公孫婕妤髮髻散亂,原本整潔的衣裙沾了不少塵土,臉上滿是淚痕,眼眶紅腫得像核桃。她看到姬炎,眼中先是閃過一絲光亮,隨即被更深的絕望吞噬。她踉蹌著撲過來,聲音嘶啞得幾乎不成調,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喉嚨裡擠出來的:“蕊婷……蕊婷她……”
姬炎臉上的笑容瞬間僵住,心中猛地一沉,一股不祥的預感如冰冷的潮水般將他淹冇。他緊緊攥著風車,指節因用力而泛白,聲音顫抖著問道:“大師姐,小師妹她到底怎麼了?”
“妹妹,她不在了……”公孫婕妤終於忍不住,放聲痛哭起來,那哭聲撕心裂肺,聽得人肝腸寸斷。
“轟”的一聲,姬炎隻覺得大腦一片空白,彷彿被驚雷劈中。他站在原地,渾身的血液都似瞬間凍結,耳邊隻剩下公孫婕妤的哭聲和自己沉重的心跳聲。他下意識地低頭,看著手中的風車——那五彩的顏色此刻竟變得無比刺眼,像是在嘲諷他的滿心歡喜。
突然,姬炎手指一鬆,風車“啪”的一聲掉在地上,銀鈴還在輕輕晃動,卻再也發不出悅耳的聲響,隻剩下無儘的悲涼。一陣天旋地轉襲來,姬炎眼前發黑,若不是扶著身旁的柱子,幾乎要當場栽倒。他望著書院深處的方向,心中隻剩下一片荒蕪。
姬炎懷著萬箭穿心般的悲痛,腳步踉蹌地來到了大殿中,隻見公孫蕊婷靜靜地躺在那裡,往日那靈動的雙眸此刻靜靜地閉著,白皙的臉龐上還殘留著淡淡的微笑,彷彿一朵嬌豔的花朵在風雨中凋零。
不久,姬炎來到了夢碎湖畔的柳樹下,一陣微風吹過,一條帶著斑斑血漬的鵝黃色絲帶,孤獨地掛在樹杈上隨風飄動。姬炎緩緩伸出手,顫抖著取下絲帶,他的眼神中充滿了傷心,心中暗暗發誓:一定要找出凶手,為小師妹報仇雪恨!他將絲帶認真地收好,如同收起了一份珍貴的承諾。然後,他緩緩蹲下,將手中那已經破損的五色風車輕輕地插在樹下。風車在風中微微顫動,彷彿是公孫蕊婷那天真無邪的微笑。
夕陽的餘暉灑在夢碎湖上,姬炎靜靜地站在柳樹下,望著那波光盪漾的湖麵,心中五味雜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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