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落滄海浮生劫 第2章 醫穀新生
醫穀新生
斷腸崖的風裹著深穀寒氣,像無數細針紮在沈沫月單薄的中衣上,她牙關打顫,手腕卻被一股沉穩的暖意攥著——那力道不重,卻像錨一樣,將她從失重的邊緣穩穩拽住。
她仰著頭,淚眼模糊地看向逆光而立的老者。晨光在他花白的須發上鍍了層淺金,明明是素衣布履,竟讓人瞧出幾分仙風道骨。「無顏活在世上?」老者的聲音像溫茶,緩緩淌進她亂作一團的心,「姑娘,容顏是給旁人看的,風骨纔是自己的。幾句閒言、一場誤會,就值得把父母給的性命拋了?」
沈沫月嘴唇翕動,想辯解她失去的不止顏麵——家族棄她、傾慕之人視她為賊,可話到嘴邊,隻剩細碎的哽咽。老者沒再追問,隻稍一用力,將她徹底拉回崖邊平地。她腿一軟險些栽倒,老者卻適時鬆了手,隻虛扶著她的胳膊,分寸拿捏得恰到好處,既給了支撐,又留了體麵。
「跟我走吧。」老者轉身朝下山小徑走去,語氣尋常得像邀人踏春,「山風太烈,你這身子骨禁不起。前頭有處落腳的地方,能梳洗,能歇腳。」
沈沫月望著他不算寬闊、卻異常挺直的背影,又回頭瞥了眼雲霧翻湧的崖底。方纔那股決絕赴死的勇氣,在觸到人間暖意後,竟像融雪般化了——原來死,比活著更需要膽量。腹中的饑餓、背上的鞭傷、臉頰的腫痛,此刻在冷風裡愈發清晰,她打了個寒噤,終於挪動腳步,踉踉蹌蹌跟了上去。老者沒回頭,腳步卻悄悄慢了半拍,恰好讓她能跟上。
下山的路滿是碎石,沈沫月自幼養在深閨,繡鞋很快被磨破,腳心滲出血絲。老者始終不言,隻在難行處停下,采幾株草藥揣進袖中,順手遞來一根結實的木枝:「拄著,省些力氣。」
約莫半個時辰後,山林深處露出幾間茅屋。籬笆院裡曬著各色草藥,苦香混著泥土氣息飄過來,竟讓人莫名心安。「師父,您回來啦!」穿粗布短打的藥童阿竹從屋裡跑出來,瞧見沈沫月時愣了愣,卻沒多問,乖乖接過老者手中的藥鋤和背簍。
「打盆溫水,找身乾淨衣裳來。」老者吩咐完,引沈沫月進了正中的茅屋。屋內陳設極簡——一張木桌、一鋪竹榻、幾個蒲團,靠牆立著巨大的藥櫃,抽屜上用硃砂寫滿藥材名;書桌上攤著醫書和脈案,墨跡未乾。清貧是真的,卻處處透著整潔,連空氣裡都飄著讓人沉靜的氣息。
阿竹很快端來銅盆溫水,還捧來一套半舊的青布裙。「擦把臉,換身衣服。」老者已走到藥櫃前,指尖翻飛間,幾味草藥落進藥臼,「你臉上的傷,得敷藥。」
沈沫月用布巾蘸水擦拭,溫熱觸到紅腫的臉頰時,她倒吸一口涼氣。銅盆裡晃動的水影裡,映出個狼狽的姑娘——發絲散亂如枯草,臉色白得像紙,左頰高高腫起,指印還清晰可見。那是慕容鋒給的,是她癡念一場的代價,也是她前半生崩塌的開端。她慌忙閉眼,將水影裡的自己藏進眼底的濕意裡。
換上粗布裙,衣料不算細軟,卻洗得乾淨,還帶著陽光和草藥的淡香。老者示意她坐在蒲團上,將研磨好的綠藥膏輕輕敷在她臉頰。清涼瞬間漫過灼痛,像雪落進炭火裡,她緊繃的肩悄悄鬆了些。接著是背上的鞭傷,老者的指尖帶著草藥的微涼,動作輕緩,沒有半分輕慢,彷彿她不是個「失德」的罪女,隻是個需要醫治的病患。
待最後一處傷口敷好藥,老者淨了手,坐在她對麵,目光平和如古井:「現在,能告訴老夫你的名字了嗎?」
「晚輩……沈沫月。」她垂著眼睫,聲音輕得像羽毛。尚書府的沈沫月,早死在昨夜被趕出門的那一刻了。
「沈沫月。」老者緩緩點頭,沒追問她的家世,隻道,「老夫墨仁,在此處守著個無名醫穀。」
「墨老先生。」沈沫月起身行禮,膝蓋觸到蒲團的軟意,心頭忽然一酸,「多謝救命之恩,再造之德。」
墨仁虛扶她坐下:「救你是機緣,往後的路,得你自己選。」他指尖叩了叩桌麵,聲音沉了些,「是就此離開,隱姓埋名過一輩子;還是留在醫穀,隨我學醫?」
「學醫?」沈沫月猛地抬頭,眼裡滿是愕然。她自幼學的是琴棋書畫、女紅中饋,醫道於她,是從未踏足的陌生天地。
「是。」墨仁的目光落在藥櫃上,語氣篤定,「醫者能治病救人,也能明心見性。你心裡的結、身上的冤,或許能從草木金石、經絡脈理中,尋到解開的法子。至少,」他瞥了眼她臉上的藥膏,「能讓你不再輕易被人欺負,也能有本事,去查清楚當年的真相。」
「查明真相……」沈沫月喃喃重複,指尖不自覺攥緊裙擺。慕容鋒的懷疑、父親的絕情、眾人的指點,那些汙名像墨漬,染了她整個人生,真的能洗乾淨嗎?
「老夫瞧你脈象,心氣鬱結,神思雖弱,根基卻不笨。」墨仁的話像春雨,慢慢潤著她乾涸的心,「你以前見的,是後宅方寸地、兒女情長事;可這世間大著呢,不止這些。學得一技傍身,自己立得住,比依附任何人都可靠。」
這些話,和她十六年的教養背道而馳。從前母親總說「女子無才便是德」,父親總盼她嫁個體麵人家,可那些她曾以為的「依靠」,最後都成了推她入深淵的手。沈沫月望著墨仁眼底的慈悲與通透,又掃過滿室藥香——這裡沒有錦衣玉食,沒有仆從環繞,卻有她在尚書府從未有過的東西:自由,還有被當作「人」看待的尊嚴。
死寂的心湖裡,忽然有簇火苗輕輕燃了起來。
她深吸一口氣,壓下喉頭的哽咽,起身對著墨仁深深一拜,額頭觸到微涼的地麵:「弟子沈沫月,願隨師父學醫,請師父收留!」這一次,聲音不再發顫,倒有了幾分破釜沉舟的堅定。
墨仁臉上露出抹淺淡的笑意,受了她這一拜:「入我門下,要守三條規矩。一,不可用醫術害人;二,遇貧苦者,須儘力相助;三,勤勉不輟,不許懈怠。你能做到嗎?」
「弟子能做到!」沈沫月抬頭,眼裡的淚已經乾了,隻剩清亮的光。
「好。」墨仁朝門外喊了聲「阿竹」,「帶你師姐去她的房間。明日起,你先教她認草藥、打理藥圃。」
「知道啦師父!」阿竹蹦蹦跳跳進來,好奇地打量著沈沫月,「師姐,我帶你去看房間,窗外能看到後山的桃花呢!」
沈沫月跟著阿竹走進旁邊的小茅屋,屋裡隻有一張木板床、一套舊桌椅,床上鋪著乾燥的稻草。可她躺上去時,卻覺得比尚書府的錦被還要安心。月光透過茅草縫隙灑進來,在地上織出細碎的銀紋。臉上的藥膏還在發涼,背上的疼也輕了許多。
她輕輕撫過藥膏的痕跡,閉上眼。慕容鋒的冷、父親的狠、旁人的笑,那些畫麵還在腦海裡轉,卻不再隻剩刺骨的痛——此刻心裡更多的,是對「醫術」的茫然好奇,是對「真相」的微弱期盼。
一夜之間,她從雲端跌進泥沼,又從鬼門關爬回人間。前路或許難走,可至少,她有了新的方向。
沈沫月緩緩睜開眼,望著月光,輕輕攥緊了拳。
醫術……真相……她總要親手,把屬於自己的東西,一點點拿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