雜莆又玖HmlH沉肺 043
明君
這一覺睡得雖然沉,但並沒有多久。
窗外的鳥叫聲一聲響過一聲,難為這麼大冷天的,還有鳥兒肯起這麼早,還叫得這麼歡。謝玟被這聲音吵醒,又頭痛、又昏沉,迷迷糊糊地抬手勾著蕭玄謙的脖頸,慢吞吞地蹭了蹭。
他的聲音沙啞低柔,這時候溢位來一個很不滿的哼聲,聽在耳朵裡,也顯得很勾人。蕭玄謙不想吵醒他,昨天晚上他也很難得地睡了一個好覺。
他的懷玉,他的救命良方、治病靈藥,他的安眠香、催情劑。蕭玄謙的手擱在對方的後背輕輕拍了拍,謝玟的氣息果然平穩許多,像是蜷縮在一個溫暖巢穴裡一樣又睡下了。
但過年的頭幾天,天一亮就有爆竹聲響起。謝玟才睡著沒多一會兒,就被外頭的聲音吵醒了,他頭疼得難受,恰好有一隻手乖乖地挪過來給他摁著太陽穴,謝玟閉上眼安靜片刻,突然感覺到什麼,睜開了眼。
兩人驟然對視。
謝玟看著他的那張臉,腦海中的記憶一絲一縷、一幕一幕地裝進腦子裡,雖然斷斷續續,不是很連貫,但他做了什麼倒是能推測得一清二楚。
……酒是穿腸毒藥。
他麵無表情地看著蕭玄謙,腦海裡卻在想,怎麼做才能馬上離開這個星球、或者立刻把這一輩子過完。
小皇帝……或者是九殿下,他光看外表看不出對方雙重人格的區彆。蕭玄謙注視了他良久,低聲道:“眼睛酸嗎?”
這句話可謂是一下戳在弱點上,打出一個三倍的紅色暴擊。謝玟思緒凝固,鎮定地移開視線,看著屋頂,語句裡沒有起伏地道:“我昨天喝多了。”
蕭玄謙給他倒了杯茶,是溫的,茶杯塞到了謝玟手裡:“學生知道。”
“我不記得跟你說了什麼。”謝玟語氣無波、一板一眼地道,“我要是說了什麼不得體的,你也不要當真。”
蕭玄謙先是習慣性“嗯”了一聲,然後又皺起眉,道:“我已經當真了。”
“蕭九……”
“您昨晚叫我夫君的。”蕭玄謙道。
幸虧謝玟遞到唇邊的這口茶還沒喝下去,不然準得被嗆到不可。他雙手捧著茶盞,語氣莫測地反駁道:“我沒有。”
蕭玄謙道:“看來您記得。”
“……”要不是怕把這人腦子砸壞了,謝玟差一點就要把手裡的茶杯摔在他臉上了,他為剖白自己感到深深地羞恥氣惱,並且很沒有安全感,急於合上蚌殼。“不許再提了。”
蕭玄謙果然聽話地閉嘴。
謝玟洗漱更衣,喝了溫好的醒酒湯,情況終於稍緩,但眼睛和嗓子還是狀態不佳,一副被狠狠欺負過的樣子。
旁邊趴著的玉獅子舔完了毛,踩著優雅的步伐跳到謝玟的膝蓋上,四肢一縮,像個毛球似的癱在了他懷裡。
謝玟還沒把自己打理整齊,蕭玄謙便不動聲色地遞上一塊溫熱毛巾,給老師敷眼睛。謝玟的懷裡抱著貓,手中按著毛巾緩解疲乏痠痛的眼睛,身後的長發便自然而然地被蕭九攏在手裡。
蕭玄謙沉默耐心地梳理他的頭發。
謝玟一時間沒太理解古人對梳發的執著,何況他們又是兩個男人之間,他抱著貓閉眼緩神,腦海中還在為自己的荒唐表白而混亂——平時對蕭玄謙的接近怕得跟什麼似的,怎麼喝醉之後專往他懷裡鑽,是沒嘗夠教訓,還是又想吃苦了?
這也太丟人了。
雖然這一麵隻展現在蕭九麵前,可謝玟感覺自己已經社會性死亡了,隻盼著這輩子眼一閉一睜就過去了,下一世重新做人,滴酒不沾。
他越是抗拒懊悔,昨夜的畫麵就越是清晰,謝玟不是那種酒後一片空白的腦子,恰恰相反,他用心時極為敏銳、過目不忘,隻是最近兩年消耗精神,才時常走神頭痛,大不如前。
謝玟想起蕭玄謙的麵容——昨夜,對方模模糊糊地喚他,乖巧聽話、百依百順,彷彿真是一隻卸了爪子和牙齒的獸,隻會用濕漉漉的舌舔舐他的傷口……
傷口……不,我沒有受傷。謝玟閉上眼沉下心,定了定神。他的堅韌好強適時發作,對自己的軟弱一麵矢口否認,不肯放鬆。
玉簪穿進發裡,細微的摩擦聲伴著呼吸在耳畔響起。
蕭玄謙道:“好了。”
懷裡的玉獅子仰頭舔了舔謝玟的手指,兩人相對靜默,一時陷入尷尬的境地,隻有大白貓擠在謝玟懷裡,長尾巴掃帚似的晃悠撒嬌,恰好此刻屏風被敲了敲,童童冒個頭出來,衝著謝玟眨眼暗示:“爹,小簡哥哥給你拜年來了。”
“好。”謝玟鬆了口氣,“是我起晚了。”
他上前開門,然而在外隔間坐著的除了簡風致,還有一個衣著整齊、舉止規矩的郭謹,郭大監恭恭敬敬地向他行了個禮,說得是:“萬象更新,謝先生事事如意、歲歲吉祥。”
“多謝。”謝玟同樣恭賀了一句,看了一眼麵色古怪的簡風致,讓兩人一起進來。
簡風致甫一進門,就看見那個曾經冷酷不可親近的君王坐在不遠處,彷彿剛洗漱起來不久,看孩子似的看著眼前那爐子炭,這屋裡能燒得暖烘烘的,恐怕少不了他的關心照料。
簡風致見陛下便裝坐在那兒,眼皮子都跟著抽抽,他靠到謝玟身邊小聲道:“你沒事吧?”
謝玟道:“我能有什麼事?”
“行,”簡風致道,“陛下怎麼跟受委屈了似的,難道童童真是你們倆的?還是你當年帶球跑的?”
謝玟莫名其妙:“你也有病?”
簡風致住了嘴,摸了摸鼻尖,納悶:“還有誰有?”
謝玟閉口不言,目光望向另一邊。兩位來客跟有默契似的,小簡過來貼著自己噓寒問暖,郭謹行禮過後直接找小皇帝交談事務,因為有簡風致在場,郭謹辦事謹慎,壓低了言語,所以聽不出他們在談什麼。
蕭玄謙坐在狹窄的座椅上,這地方既不大氣、也不華貴,但他人在那兒,天然就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氣勢,此刻手中拿著一張紙在看,不知道上麵的內容。
這邊簡風致剛轉了一圈兒,確定謝玟沒事之後,那頭就倏地響起一聲書本落地的聲音,謝玟轉眸望去,見到那些暗黃紙張封麵的奏摺本落了下來,郭謹撲通一聲跪了下去,一頭磕在地上。
蕭玄謙抬手籠罩住自己的上半張臉,很用力地按了按兩側的穴位,他很快又放下手,黑眸中翻湧著一股不悅、惱怒、而又無可奈何、深深疲憊的情緒。
郭謹叩首道:“請陛下回京。如果再耽擱下去,就誤了原本回京的時限了。”
蕭玄謙道:“這是要逼我嗎?”
郭謹的肩膀抖了一下:“老奴不敢,大人們也不敢。”
“那這道摺子,”蕭玄謙用腳踢開那個破本子,“潘文琢自己上這道摺子,他活膩了?”
就在蕭玄謙立馬要把這玩意兒踢到火盆裡時,那個被棄如敝屣的奏文就被一隻手撿了起來。他惱火地抬頭,看見老師那隻修長清瘦的手,一下子啞了火。
謝玟低著頭整理好錯亂的內頁,道:“嗯?宣紙,挺貴的。”
平素裡一般的奏摺內頁都是竹紙,何況是這種天子在外、物品不常齊備的時候了。謝玟開啟奏章掃了一眼,掠過前麵那一長串兒花團錦簇的漂亮話,琢磨著往下看,忍不住笑了笑。
蕭玄謙盯著他的表情,見他居然笑,又生了好大一場悶氣,他的心肝肺都要擰成一股繩、都要扯碎了,悶得發疼,又不能跟懷玉發脾氣,隻重重地用鐵鉤推了一下火盆,炭邊磨損,濺起好高的火星子。
郭謹還跪在地上,連衣擺讓火星灼了個洞也不見起來,直到蕭玄謙撂下鐵鉤,道:“起身。”
郭大監當即低眉順目地站起來,好像剛才什麼都沒有發生過。
謝玟一路看到了末尾,道:“潘文琢潘大才子,跟沈越霄齊名,好俊的文筆。”
蕭玄謙哼了一聲,咬牙道:“你誇他乾什麼。”
謝玟瞥他一眼:“要我誇你?誇你二十六歲還沒給大啟找個國母,後宮空虛到讓臣子焦頭爛額地給你牽線搭橋,給你選後選妃?”
蕭玄謙道:“那你還笑?”
“寫得這麼好,我為什麼不能笑。”謝玟道,“何況,確實也是這樣。蕭家還有幾個人啊,你、你姐,湄兒,還有你那個癱瘓眼瞎的五哥,大臣們再不急,你就斷了根了,主要是你家還真有個皇位要繼承。”
蕭玄謙盯著他的眼睛,豁地站起身,又急又猛地走到謝玟麵前,然後又扭過頭繞了幾步,在這個走都走不暢快的小樓裡轉了幾圈,突然道:“我不乾了,我現在就退位算了,下個罪己詔,說我罪孽深重,不能選後納妃,心裡隻有帝師,我還強迫帝師跟我……”
他話語未半,就被這摺子迎麵砸了過來。蕭玄謙早有預料地接住,聽謝玟不冷不熱地道:“你還有臉說。”
蕭玄謙上前猛地抱住了他——突然又急促,但跟那種禁錮鎖住他的抱法不一樣,他沒那麼凶、沒那麼用力,謝玟隨時都可以推開、或者從他擁抱的縫隙間逃走。
謝玟竟然沒有升起那種如影隨形的恐懼感,他愣了一下,這小兔崽子跟在他身上充電似的摟了一會兒,好像不那麼難受了,又慢慢放開,麵色鄭重:“老師做我的皇後嗎?”
謝玟:“……彆在我覺得你病好點了的時候說胡話。”
這拒絕在意料之中,蕭玄謙反手將奏摺扔進火盆裡,惡狠狠地看著它被火吞噬,道:“潘文琢肯定沒安好心。”
“他那是為你好。”謝玟道。他記得潘文琢是個鐵直男,家裡有一位據說貌似無鹽的賢妻,娶妻之後,潘文琢跟他媳婦兒三年抱倆,恩愛至今。
如果說有一天/朝堂百官裡,全都知道他跟小皇帝的這檔子事兒,那他潘大人也是最後一個知道的,而且知道的時候還得把嘴長成一個能塞下雞蛋的圓圈兒,哭求陛下立後不成,然後一頭撞死在龍椅上。
太有畫麵感了,謝玟都已經腦補出場景了。他輕輕歎了口氣:“都不容易。為人臣子,還得操心你的房中事。”
蕭玄謙不明白謝玟怎麼還同情起潘文琢來了,他貼過來,氣息熱乎乎的熏著耳朵,咬牙切齒、明目張膽地嫉妒道:“不行,他沒資格為我好,我隻要你為我好。”
謝玟捂著耳朵後退了半步:“精神病。”
他頓了頓,想起對方真是個精神病,又緩和了語氣:“我帶童童出去拜年,你彆再任性了,走的時候彆落東西,我在這兒過得挺好的。”
他說完這話,看也不看一眼就要走,要不是蕭玄謙昨晚讓謝玟哭得肩膀都濕了,還就真信他這張波瀾不驚、淡漠薄情的臉了。
他忽然示弱道:“老師,我現在……你也知道我是什麼情況,我如今回去,京中的政務,我並不很熟悉,倘若弄砸了一兩項,我錯了看起來事小,可政令推行到地方,被波及的黎明百姓受苦受罪事大。”
謝玟的腳步遲緩了一瞬,但他很快就抱起童童,推了一下簡風致,看似什麼都沒有聽到。
身後的聲音還在繼續。
“我知道老師眼光卓越,思慮周全,我現今又是這麼個樣子,您不疼我,好歹惦記著這群苦心竭力的大臣,我讓後世戳著脊梁骨罵出個洞來也無所謂,可他們是憋著要跟隨我經營出一個太平盛世的。
“您以前看重的那些學生幕僚、庶族文士,我都一一盤清了姓名底細,從地方呼叫回來,我知道他們有才乾,但我不會用人,老師才知道怎麼使用他們……這天下雖是我的,可歸根到底,是老師的一盤棋,您下到一半就收手,豈不索然無味……”
謝玟的身影徹底消失在眼前,蕭玄謙才停下話,他沉沉地凝望著對方背影消失的那個樓梯口,收斂目光轉過頭,一下子撞見郭謹那張嚴肅刻板的臉上、露出見了鬼的震驚詫異的表情。
他跟崔盛不一樣,崔盛跟著他早,也見過九皇子這楚楚可憐、滴水不漏的模樣,但郭謹是蕭玄謙監國之後才收入麾下的,他根本沒有看到過蕭玄謙低頭。
郭謹把剛才那兩句話放在嘴裡一琢磨,越琢磨越品出一股賣慘的白蓮味兒。但這幾句話還真就聽上去妥妥帖帖,很有一個明君聖主的風範。
兩人視線一撞,郭謹連忙倉促地低頭,然而蕭玄謙卻不以為意。他道:“高琨怎麼說?”
“高侍中說,潘大人這摺子他也是同意的……”
“我沒問你這個。”蕭玄謙不耐煩地道,“我問他催沒催我回去。”
郭謹抹了把汗,心道南巡一趟,陛下這性子還真有點變了,恭謹道:“高大人叮囑老奴,初四再不啟程,便勸您回去,破五之後走不了,他親身進諫。”
蕭玄謙道:“我知道他脾氣硬,動不動就來文死諫這個德行。”
他坐回小樓的一角,把窗戶開啟一丁點兒,然後接著看郭謹帶來的奏文,頭也不抬地道:“你把這些今天就帶回去,跟高琨說,我有重要的事要辦,如果請不回帝師,就算我人回去了,也活不過三個月。”
郭謹的心一下子提溜到嗓子眼,連忙道:“陛下,您——”
“不是,”蕭玄謙知道他要問什麼,麵無表情地指了指腦子,“是這裡的問題。”
郭謹一下子噎住了,他陪侍在旁,在這個離紫微宮相差甚遠的地方給天子伺候筆墨。他看見蕭玄謙比以前更為隨意的姿態、更為放鬆的神情,忍不住轉頭四處看了看,忽然意識到——隻要能留謝大人在身邊,比什麼諫言都強,連那隻跟帝師逃跑了的玉獅子,那個七八個人伺候的小祖宗,都眼見著胖了一圈兒。
就在郭謹安安分分地伺候筆墨時,蕭玄謙卻伸手從奏摺中抽出來一本,那是侍中省侍中高琨的摺子,他展開看了看,似乎對裡麵的內容很是滿意,然後提起筆來,全然沒有方纔那麼條理清晰、邏輯嚴密,而是斟酌片刻,隻回了兩句。
他問:“怎麼樣?”
郭謹不敢答話,看著蕭玄謙的神色,而性情變化了些許的君王卻自問自答:“很不怎麼樣,對吧?”
郭謹眼睜睜地看著他抽走那張摺子,很是珍重地壓在一旁,然後繼續批複其他,郭大監的腦子裡突然冒出來一股詭異的念頭:陛下這不會是……又要楚楚可憐了吧……
作者有話要說:
是啊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