雜莆又玖HmlH沉肺 058
懲罰
河定縣的人們對考古隊有些排外。
當謝玟從車上拿出補充能量的食物,一邊翻看對方帶來的資料,一邊遞給灰頭土臉的莫泓維時,遠處的考古工地正在發生一起造成吵鬨的衝突。
莫泓維用牙齒撕開包裝,另一手提著一個沉重的測量儀器,砰地一下放到土地上。他抬起頭,看著坐在副駕駛的謝玟。不得不說,他這位好友的相貌生得太好了,從謝玟的賽事進行電視圍棋轉播的第一年,他就憑借一張臉吸引了很多“圈外人”,這些人大多數時候並不想看圍棋,隻是想看謝玟垂著眼睛、微蹙眉頭的樣子。
也正是因為如此,在早幾年的時候,他身上常常縈繞著“花瓶”的傳言,但這傳言很快在好友的實力之下不攻自破。莫泓維每次讚歎他的俊美,都同樣再次感歎一下自己真是筆直筆直的鐵直男,絕對是一根硬邦邦的電線杆,所以才能抱以單純的欣賞之情。
哪怕是這個時候,謝玟在黃土風沙的籠罩下灰撲撲的,可他看起來太寧靜溫和了,像是落了點塵的美玉。
莫泓維道:“看吧看吧,這些都是已經記錄下來的內容了,天天在這裡打雜,就是為了第一手資料?可以看,但是不能拍照。”
謝玟道:“我知道。”
但莫泓維覺得他未必知道,因為對方的手指在抖,他親眼目睹。那隻一貫以來修長白皙、優雅執棋的手,在握著這張報告時,纖細的指骨緊張地顫抖——或許那不是緊張,而是一種混亂、無措。
莫泓維覺得自己有必要打斷他,於是猛地將那份資料奪了過來:“謝玟。”
他喚對方的全名,然後對上一雙烏黑的、濕潤的眼睛。莫泓維從來沒遇到過這麼糟糕的事,他眯起眼看著對方的臉,煩躁又莫名其妙,簡直想現在就點上一根煙:“你到底怎麼了?如果你不告訴我實話的話,我不會再讓你留在河定村……”
“我跟你們隊簽署了雇傭合同,你沒辦法趕走我。”謝玟的目光落在他手裡的資料上,眼睫垂落。
莫泓維扶著門抬腿跨上了車,他抬手翻到謝玟剛剛在看的部分,那是關於這片墓葬群中心的挖掘。因為工作展開得較慢,上麵隻有短短幾行字而已,不過是說確認了那是單人墓,並且有皇帝的規格而已,他們甚至連這個皇帝的名字還不清楚。
他發泄地吃掉補充體力的零食,有些懷疑謝玟的精神狀況,但他在不久前纔跟謝玟一起去了一趟醫院……莫泓維沒有辦法,隻得將電話撥給自己的女朋友,然後簡單地說了幾句,就把電話交給謝玟,帶著資料下了車。
莫泓維的女友叫荊桂,他們三人在一個院兒裡長大,曾是小學、初中、高中同學,十幾年交情都說少了。後來莫泓維考古學直博,荊桂學的是人類學,他倆屬於同一個學界,但並不在同一個考古體係裡。
荊桂的聲音從另一端響起:“小謝哥,怎麼啦?我聽阿維說你心情不好?”
車門封閉,隻有他們兩人對話的聲音,在這位善解人意的發小麵前,謝玟終於緩解了一絲緊繃焦慮的情緒,他的手擋在副駕駛上,額頭抵住小臂,閉著眼道:“沒那麼不好,就一點。”
“阿維昨天給我打電話,說把你帶到當南自治區了,你跟他們挖土搬磚拋沙子乾嘛呀?怎麼了,失戀了?”
謝玟被末尾這幾個字戳中,他也很難理解自己的行為,嘗試著道:“失……不是,結束了一段……曖昧關係?我不知道怎麼說。”
“你長成這樣還有妹妹能甩了你啊?”荊桂誇張地大笑,又道,“哪個姐妹啊,唐僧是吧?你這條件、這性格、這張臉,那不是一個活脫脫性轉版女兒國國王?”
謝玟的喉結動了動,他調節自己的情緒,解釋道:“我甩的他。”荊桂愣了半晌,心說沒感覺小謝哥身上有什麼渣男氣質啊,那這藕斷絲連為情所困的架勢是什麼意思,她剛想說“要不就把人追回來試試”,然而馬上就聽到謝玟的聲音。
“追不回來的。”謝玟道,“我好像在做一件沒有意義的事。你知道嗎,就好像我是一棵樹,有一隻啄木鳥把我啄出一個洞,他在我心裡做窩、住在我的傷口裡,我把啄木鳥趕走了,這個洞就空置下來了。”
荊桂稍稍沉默,她繼續聆聽。
“我一開始沒覺得痛,因為那是很久遠的陳年傷口。我不後悔自己的選擇,但是我現在,是在做什麼呢?”他說,“我過度清高、自以為是、矯情傲慢,我其實可以讓他得到更多,但是……”
“小謝哥!”荊桂打斷他,“你不是這樣的,你溫文爾雅、風度翩翩、禮貌又溫柔,而且善良,不要質疑你現在所做的每件事,如果非要強求每件事有意義的話,那你被控製被束縛的人生還有意義嗎?”
她的聲音有一種足以寬慰彆人的力量:“隻要你願意做就行了……你說把一群幾百年幾千年的東西從土裡挖出來,擦乾淨,擺在博物館,有什麼意義呢?我們為之撰寫幾十頁幾百頁的學術報告,為之爭論不休,有什麼意義呢?那些更高的、關乎於人類的事情不提,光是我想做、我願意做,這就夠了。從B市跑到當南自治區來挖沙子算什麼沒意義?我覺得就算躺在床上睡一整個雙休日,那都是有意義的。”
荊桂緩緩地安慰了他許久,最後才旁敲側擊地問道:“你那個……前女友,是考古愛好者?”
謝玟安靜了一會兒,沒回答後一個問題,而是說:“前男友。”
荊桂剛想應下來,被這仨字噎得差點咬到自己的舌頭,她呆滯半晌,喃喃道:“牛啊……”
“他不是考古愛好者,”謝玟道,“你男朋友在挖我前男友的墓。”
荊桂:“……”
“我得監督著點。”謝玟盯著自己的手指,低聲道,“雖然監督也沒用,我連現場都進不去,彆說屍骨了,連棺木都看不見。”
荊桂:“……啊這……那我代阿維給、給男嫂子賠個不是?”
謝玟被她逗笑了:“你男朋友說我腦子有病。”
荊桂心裡狂點頭,嘴上也沒敢直接說,而是含糊道:“等我忙完手頭的事兒就去看看你,咱這芝蘭玉樹的小謝哥怎麼還為情所困了,還是一千年前的男嫂子?但這話你可彆跟他說,不然他肯定打電話給謝叔叔讓你去看病。”
謝玟道:“嗯,我明白。”
“你想乾嘛就乾嘛,我讓阿維不許攔著你,想待多久就待多久,想開點哈。”
荊桂跟謝玟聊了半晚上,確定謝玟大約好得多了,才鬆了口氣。她剛掛了電話,又想到謝玟這人最擅長隱藏自己的情緒,便給莫泓維發訊息,劈頭蓋臉一頓數落,讓男朋友好好照顧他倆共同的朋友,對方說什麼他都要抱著安撫的態度……再這麼一番叮囑之後,莫泓維終於放棄了把謝玟直接送回去的想法。
轉機出現在挖掘工作進行的第十三天。
因為家庭的原因,考古隊的兩位隊員都需要趕回去,而前來幫助工作的老專家也帶走了第一筆資料,這點人手缺乏尚在可以容忍的範圍內,但隨後,有幾位短期的工人也結束雇傭、並且難以忍耐荒漠氣候不再續約,四週一下子冷清了不少。
在挖掘裝置和測量儀器的林立之間,這個晝夜溫差極大的夜晚達到了零下二十六度,全天有近五十度的溫差。謝玟穿上了裝備中最厚的衣服,並且做足了防寒措施出現在現場時,聽到了一個年輕男人的呼喚聲。
男人搗弄著器械,他被裹得嚴嚴實實,隻露出一雙眼睛,因為人手的極度缺乏,他看了一眼謝玟的工牌,就讓他扶著一個類似於遊標卡尺的儀器,但這細致的儀器埋入土中,卻一直在顫動。
謝玟在北方長大,他知道這個溫度是能凍死人的,最多半個小時,這些工作人員就必須回到車內、房子裡取暖。他沉默地看著眼前的工作開展——這是他來到河定村以來,看到的最近的一幕。
他們正在清理陪葬品。
掌下的儀器不動了,但他的手仍舊停留在那裡。謝玟看著幾乎匍匐在土麵上工作人員,心裡誕生一股由衷的感謝……身旁的年輕男人調整了一下電子裝置,抗寒的裝置最低能容忍零下四十度的侵襲。
裝置忠實地記錄了出土的每一刻,男人深深地哈氣,自言自語道:“一把劍啊……”
謝玟低語道:“天下太平。”
男人轉頭看了他一眼,以為對方在胡言亂語。
然後是一些貴重的雕刻和印璽。
“九州清晏,天子禦印。”這是印璽上的字。
男人又忍不住看了他一眼。
後來的每一塊玉石、每一個花瓶,年輕男人都發現身旁的這個“工人”簡直像都認識一樣,明明隻是自言自語,但卻萬分篤定。所幸後麵遇到了難以出土的古籍,爭分奪秒的工作受到天氣阻攔,他收好儀器,趕過去跟其他隊員彙合。
後半夜,莫泓維發現謝玟沒待在屋子裡、也沒待在車裡時,他想起外麵的溫度,頃刻焦慮起來——對方很有可能去觸碰那些陪葬品、文物,這種寒冷程度下的等待是幾乎要命的。
但當莫泓維趕到時,謝玟並沒有去觸碰那些他非常渴望的東西。這位一向溫文守禮的好友坐在黃線以外,好像那條線就是一個無形的天塹,孱弱又殘酷地隔開了兩個世界。
莫泓維邁步上前,一把揪起謝玟的衣服,一句話都沒說的把他拉了回去。還好他記得女友的吩咐,他一邊把對方的手按到溫水裡恢複體溫、消解凍傷,一邊闆闆正正地斥道:“你他媽的是個瘋子。”
謝玟說:“對不起。”
“有病是吧?”他快要抓狂,“大少爺,你這是乾什麼呢?失戀還是失智啊!”
謝玟看了他一眼,還是道:“對不起,我沒注意時間,我太……沒有分寸了。”
他以前可不是這樣的,在大啟的時候,謝帝師是最有分寸的那個人,可這些回憶、這些克製、這些如履薄冰的自我忍耐,都像是另一個世界,或者前一世的東西。
在這裡,他的親朋好友會包容他、寬恕他的錯誤,謝玟覺得自己好像因為這些寬恕,而變得懈怠嬌縱了。
“你可真行,”莫泓維對這樣的態度束手無策,“那口空棺有什麼好看的?放的陪葬品倒不少,你要是感興趣,等我把物品整理出來,肯定有第一手資料和照片看,這是急什麼啊?”
謝玟抬起頭盯著他的臉,忽然道:“空棺?”
“統治者嘛,”莫泓維道,“搞出什麼事來都正常,怎麼,你以為我們已經重新拚湊收殮屍骨了?呸,要是能拿到墓主人的頭骨,我們也不會為了確認墓主人是啟武帝還是啟宣帝而費儘力氣了……”
空……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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啟明六年五月十二,大軍班師回朝。
啟與趾罕簽訂了百年的和平協議,趾罕向大啟稱臣,成為繳納歲貢的附屬國。
謝帝師沒有隨之歸來。
在帝都謠言四起、甚囂塵上的議論裡,蕭玄謙卻彷彿對這些揣測流言視之不見、聽之不聞,他愈加冷酷、嚴厲,幾乎恢複成最初的模樣,但他的手段風格卻漸漸有了謝帝師的影子。
他愈發沉默、愈發難以親近,越堆越高的立後摺子放在案邊,他仍舊隻有唯一的子嗣鎮國公主蕭潼,即便是女兒,也被加以難以想象的期望、被以儲君的規格教導豢養,而隨著謝帝師的行蹤消失,鎮國公主的長相也不再成為被議論的源頭。
因為在最初的一年裡,所有敢於質疑公主血脈的臣子,都被秘密處決了。
看起來一切都在欣欣向榮。至少表麵如此。
同年八月十五,中秋。在榮園桂花開放的時節,皇帝陛下親臨長公主的府邸,這對針鋒相對、兩麵三刀的姐弟進行了一次格外和平的促膝長談。白桂花的香氣飄滿街巷,它們飛動著吹向更遠的地方。
蕭天柔坐在窗前,她望向眼前的人——她的九弟依舊如此冷漠,但看起來比她想象中的要好一些,在蕭天柔原本的預想之中,皇帝根本無法獨立生存。
他是被謝玟牽著手,一路保護愛撫,溫柔照料起來的。他的靈魂極度依賴對方,謝玟的存在幾乎占據他生命的一半,他的整個心臟都為這個人跳動,所以即便是死在沙場上,蕭天柔也不會意外。
長公主道:“所以,你活下來了麼?”
蕭玄謙隻看著眼前的這局棋,他在透過對弈,在蕭天柔的棋風中間接找出另一個人的痕跡。
隻可惜,一無所獲。
“或許吧。”蕭玄謙道,“很失望?”
他覺得自己應該是活下來了,但也可能是等下一次死去,會是多久呢?三十年後嗎?他無法全然相信童童虛無縹緲的承諾,必須有這是騙局的心理準備,漫長的歲月隻是折磨,無疾而終的結果,纔是審判。
“不失望,隻是很驚訝。”長公主道,“我甚至很同情你,謝懷玉是我的知己好友,我希望他能萬事如願以償,如果你是這‘萬事’中的一件,那麼你也屬於他好了。”
蕭玄謙瞥了她一眼。
長公主微笑道:“但你這是在堅持什麼呢?他們不懂你,我還不明白嗎?你真的沉醉於權力之巔不可自拔嗎?你真的為了利益和權欲能夠舍棄一切嗎?不,蕭敬之,你根本就不是一個合格的、冷酷無情的掌權者。你居然選擇要孤獨地依靠回憶活著,我真的很驚訝。”
白桂花飛落到棋盤上。
蕭玄謙撥開那片花瓣,道:“長姐,你當年有一句話說錯了。”
蕭天柔洗耳恭聽。
“我確實不配,也最沒有資格。”蕭玄謙幾無波瀾地道,“但我是真心的。”
長公主借著燭火凝望著他,這對相識多年、關係惡劣的姐弟,在此時此刻,竟然得到了微妙而意外的和解。蕭天柔從這隻殘酷野獸的身上看出了除占有與侵入之外的東西,她竟然從這個人身上看到甘願付出、甘願奉獻的意味——百依百順,無欲無求。
謝懷玉。長公主幾乎要暗暗歎息了,隻有你最能懲罰他。
這年的中秋過去後,閉門不出、安心調養的蕭天柔跟皇帝的關係徹底解凍,她第一次離開榮園,參加這一年的宮宴,看著湄兒上躥下跳、宗室女眷們歡聲笑語。但也是在這年中秋開始,皇帝沒有再跟彆人下過一盤棋。
因為那些棋局,總是讓他忍不住品嘗孤獨,而又一無所獲。
作者有話要說:
關於考古挖掘的內容有很多虛構,水平有限,請不要當真。但我今天想到個問題,一開始是謝玟32,蕭九26,等再見麵謝玟22,蕭九1600多……歲。
這個年下標簽我還配擁有嗎(突然呆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