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見陸淩風 陸淩風
陸淩風
陸淩風對同桌蔣瑤喃的印象,一直很淡。
開學初,他連她的名字都沒記住。
在他身邊,這樣的同學很多——安靜,努力,成績中下遊,像教室背景板的一部分。
他知道她是那個學號40的女生,僅此而已。
後來同桌的時光裡,他一偏頭就是她皺眉思考的臉。
她成績在班級裡倒數第一,可是她學習態度非常認真,上課也很少見她走神。
她跟他之間的差距,又何嘗不是他跟裴庭之間的差距?
於是他伸手幫了她一把:“你有不會的我教你。”
她看向他。
這一次,她的目光柔和了不少。
他對蔣瑤喃的印象依舊不深,直到最近,一些流言蜚語像風一樣,悄無聲息地鑽進了他的耳朵。
“聽說她在奶茶店打工……”
“家裡好像是下麵縣城的,特彆窮,班費都拖了好久……”
“怪不得平時都不跟我們一起活動……”
陸淩風聽到這些議論時,正低頭翻著一本《百年孤獨》。
他沒什麼特彆的反應,隻是覺得有些無聊。
家裡窮不窮,又不是自己能決定的。用這個來評判一個人,很幼稚。
他擡眼看了一下身旁那個總是微微低著頭、恨不得把自己縮排牆裡的女生,她正對著一道物理題眉頭緊鎖,側臉線條有些緊繃。
他收回目光,繼續看他的書。
彆人的閒事,他向來都懶得理會。
直到這天週五放學,他和康雅嘉一起坐車回家的時候,又聽到了“蔣瑤喃”這個名字。
他和康雅嘉兩家父母是舊識,住在同一個小區,週末偶爾會一起回去。
車內放著舒緩的音樂,康雅嘉劃著手機,忽然輕笑了一聲。
“笑什麼?”陸淩風隨口問。
“沒什麼,”康雅嘉收起手機,“就是覺得,我們班那個蔣瑤喃,還挺有意思的。”
蔣瑤喃?
陸淩風花了一秒鐘才把這個名字和同桌的臉對上號。“她?怎麼了?”
康雅嘉把因為這次板報,蔣瑤喃跟黃書意吵架的事情說了。
“黃書意當時臉都氣綠了。”康雅嘉語氣裡帶著點不易察覺的暢快,“我本來就不喜歡黃書意那個人,但是平常也會保持假和睦吧,隻是真沒想到蔣瑤喃這麼勇,居然敢硬剛黃書意,後來聽說她還去找了韋嫻……”
康雅嘉是真的覺得有些意外。那個看起來沉默寡言、甚至有些怯懦的女生,居然還有這樣的一麵?為了一個算不上多深的善意,敢去正麵硬剛班裡的小團體?
陸淩風沉默地聽著,這才知道有頂功的這件事兒。
也是真沒想過,蔣瑤喃會直接找黃書意和韋嫻。
他之前對她的印象,還停留在帶殼的蝸牛——安靜,沉默,怯生生。
偶爾化身刺蝟,冷漠的一個眼刀瞥過來。
“是麼。”他應了一聲,目光投向窗外飛速後退的街景,心裡對那個模糊的同桌形象,稍微清晰了一點點。
真正讓陸淩風對蔣瑤喃留下深刻印象的,是在週五下午。
因為國慶之後,學校會舉辦一場中文演講比賽。
所以需要確定名額。
在語文課的尾聲,語文老師扶了扶眼鏡,目光在花名冊上巡視一圈,最後定格在某個方向。
“蔣瑤喃。”
被點到名字的女生脊背幾不可查地僵直了一下。
“下個月的校級語文演講比賽,我們班需要一個代表。你的語文基礎紮實,作文也有靈氣,這次你去參加。”
韋嫻的語氣帶著不容置疑的篤定,彷彿這隻是一個通知,而非商量。
教室裡瞬間安靜下來,所有人的目光,或好奇或同情或純粹看熱鬨,都聚焦在蔣瑤喃身上。
陸淩風側目看去。
他能清晰地看到她側臉的線條繃得很緊,握著筆的手指用力到骨節突出,嘴唇微微抿著,那是一種極力克製著某種情緒的微表情。
抗拒,不安,甚至有一絲……驚慌。
他幾乎能預見到她的拒絕。
以她那種安靜甚至有些怯懦的性格,當眾演講,無異於一場公開處刑。
然而,下一秒,他聽見她用一種清晰,甚至帶著點破釜沉舟意味的聲音回答:
“好的,老師。”
沒有猶豫,沒有推脫。
乾脆利落得讓周圍幾個知道她底細的同學都露出了詫異的神色。
韋嫻滿意地點點頭,開始佈置其他任務。
蔣瑤喃緩緩坐下,像耗儘了所有力氣。
她沒有像往常一樣立刻拿出下節課的書本,隻是低著頭,盯著空白的筆記本,周身籠罩著一層低氣壓,那絕不是接下挑戰的躍躍欲試,而是一種沉重的無奈。
她不願意在課堂上直接拒絕。
即使她並不願意參加,但拒絕就直接代表著說“我不行”,“我做不到”。肯定會被黃書意她們背地裡嘲笑。
她不想要這樣。
陸淩風微微蹙眉。
他也不理解。
明明不願意,為什麼不拒絕?
老師雖然嚴厲,但並非不通情理。如果她明確表示無法勝任,老師大概率會另選他人。
這種勉強自己,有什麼意義?
課間的喧鬨聲漸漸響起,隔絕了他們這一小方天地。
他實在沒忍住偏過頭,聲音不高,帶著純粹的疑惑:
“你不是不願意演講嗎?為什麼還要答應老師?”
他以為她會找些“鍛煉自己”之類的藉口,或者乾脆沉默。
沒想到,她猛地擡起頭,那雙平時總是低垂著的眼睛裡,此刻像淬了冰,帶著一種被冒犯的冷冽和驚人的倔強,直直地看向他。
“我不願意,”她一字一頓,聲音清晰而冰冷,“不代表我不行。”
冷冷說完,她又扭回了頭。
陸淩風愣住了。
隨即,他幾乎是下意識地,唇角不受控製地向上彎起,露出了一個極其鮮明的、帶著訝異和瞭然的笑容。
他懂了。
原來是這樣。
“不願意”是主觀的喜好,是內心的真實感受。
而“不行”,是能力的否定,是尊嚴的底線。
她可以承認自己不喜歡、不情願,但她絕不能,尤其是在粵海中學那麼多比她優秀的學生麵前承認自己“做不到”。
陸淩風看出來她那過分敏感的自尊心,裡邊包裹著內裡不願被人看輕的,孤注一擲的驕傲。
他沒忍住笑了一下。
“笑什麼?”她似乎被他的笑容刺到,語氣更冷了幾分,帶著防備。
陸淩風收斂了些許笑意,但眼底那抹興味卻未散去。他搖了搖頭,語氣恢複了平常的溫和,卻多了一絲不易察覺的認真:
“沒什麼,我沒有惡意。隻是覺得,你說得對。”
她扭過頭去,繼續沉默。
陸淩風卻覺得這場跟他無關的演講比賽,好像變得有趣了起來。
-
週五的傍晚,空氣裡浮動著週末將至的鬆弛感。
陸淩風拐進學校後街那條熟悉的巷子,推開了一家名為“小塗書屋”的舊書店的玻璃門。
門上的風鈴發出清脆的叮咚聲。
“小風來啦?”一個溫婉的女聲從書架後傳來。是他小姨,這家書店的主人,塗嵐。
“嗯,小姨,我過來看會兒書。”陸淩風放下書包,語氣熟稔。
“正好,我需要核對一下新到的書目清單。”小姨從書架間探出身,笑著遞給他一個登記本,“有借書的同學,幫忙登記一下就好,係統你會的。”
“好。”陸淩風接過本子,在櫃台後的舊木椅上坐下。書店裡很安靜,隻有小姨偶爾翻動書頁的沙沙聲,以及窗外隱約傳來的車流聲。
暖黃的燈光灑在密密麻麻的書脊上,空氣裡彌漫著舊紙張和油墨特有的沉靜氣息。
他很喜歡這裡的氛圍,不同於家裡那種一絲不茍的緊繃,也不同於學校那種無形的競爭壓力,這裡的時間流淌得緩慢而溫柔。
大約過了半小時,風鈴再次響起。
他擡起頭,看到一個有些眼熟的身影走了進來——是蔣瑤喃。
她似乎沒注意到櫃台後的人換成了他,徑直走向靠裡的心理學/個人成長類書架,目標明確地抽出了兩本書,在手裡摩挲了一下書脊,然後才走向櫃台。
直到她走到櫃台前,纔看到他,大驚失色,一臉被嚇到的樣子。
陸淩風疑惑:“我很可怕?”
她的臉嚇得有些紅,搖頭:“不是。”
她在原地愣怔了好一會兒,才把書放在台麵上,“我借書。”
陸淩風目光掃過書名——《人如何養成厚臉皮》、《提高情商,從敢於表達開始》。很直白,甚至帶著點笨拙的功利性書名。
他瞭然:“看這些語文演講比賽用?”
蔣瑤喃皺眉,紅著臉,硬邦邦的語氣說:“也不關你事。”
陸淩風又笑了。
他不動聲色地拿起掃描槍,錄入書籍資訊,然後開啟電腦上的借閱係統。“學生證。”
蔣瑤喃默默遞過學生證。
他熟練地錄入證號,螢幕上立刻跳出了她的借閱曆史記錄。一條條看下去,除了幾本老師要求的必讀名著,大部分都是類似的書籍:《克服社交恐懼》、《演講與口才速成》、《思維邏輯訓練》……時間跨度從開學初到現在。
他的指尖在滑鼠上微微停頓了一下。
沒想到她也同樣這麼愛看課外書,甚至在他來之前,接過了這麼多書。
錄完資訊,他將書和學生證遞還給她。“好了。”
“謝謝。”她低聲道,接過書,很快轉身離開了書店,背影單薄,卻帶著一種匆忙,像是怕被他看穿借閱這些書背後的窘迫。
風鈴安靜下來。
陸淩風卻無法再靜下心來。
他看著螢幕上那條借閱記錄,鬼使神差地站起身,走到她剛才停留的那個書架前,找到了幾本她借過的球。
他隨便抽出一本書,很舊了,書頁泛黃,邊角有些捲曲。
他隨手翻開。
一張對折的、從筆記本上撕下來的紙條,輕飄飄地從書頁中滑落,掉在暗紅色的地板上。
他彎腰撿起。
紙條展開,上麵是一行娟秀中帶著些許用力痕跡的字,墨水是藍色的:
「我在粵海,要越來越優秀。」
旁邊畫了一個舉劍的q版小人,看起來像一個戰士,也許這個戰士就是她。
沒有署名,沒有日期。
但陸淩風幾乎能立刻確定,這是蔣瑤喃的字跡。
那種一筆一畫都透著認真和某種孤注一擲的勁兒,像極了她這個人。
他就那樣站在原地,指尖捏著這張輕飄飄的紙條,卻彷彿感受到了某種沉甸甸的分量。
“我在粵海,要越來越優秀。”
簡單的一句話,背後藏著她從瀘縣來到這個繁華都市所有的陌生、惶恐、格格不入,以及那不肯認輸、想要紮根下來的全部決心。
那些借閱的“工具書”,那些硬著頭皮接下的挑戰,那些在深夜台燈下的奮筆疾書,大概都是為了兌現寫給自己的這句承諾。
他想起自己書架上那些被母親視為“無用”的課外書,想起家宴上比較的目光,想起那個“到底怎樣纔算好”的無解問題。
他擁有她渴望的很多資源,站在她需要仰望的位置,可他卻常常感到迷失。
而她,看似一無所有,步履維艱,目標卻如此清晰而堅定——要越來越優秀。
多麼樸素,又多麼有力量。
陸淩風將紙條小心地重新夾回那本書裡,把書放回原處。
他回到櫃台後坐下,書店裡依舊安靜,小姨還在後方輕聲核對書目。
但他的心境,卻與剛才截然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