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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見陸淩風 陸淩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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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陸淩風

校級語文演講比賽的籌備工作緊鑼密鼓,韋嫻不出意外地將主持人的任務交給了陸淩風。

“你的台風穩,控場能力強,交給你我放心。”韋嫻的語氣是慣常的理所當然,將厚厚的流程表和串詞稿遞給他,“抽空熟悉一下,和各班選手也溝通溝通,確保流程順暢。”

陸淩風並不是很想當主持人。

他已經太引人注目,他更想要坐在台下,隻當一個安安靜靜的觀眾。

但陸寒鯉非常希望他能夠去參加,畢竟她希望他能夠成長為一個德智體美勞全麵發展的人,於是他沒道理拒絕。

從教師辦公樓出來,下午的陽光正好,暖融融地灑在身上,驅散了樓內空調帶來的些許涼意。

陸淩風拿著那疊還帶著油墨味的稿紙,並沒有立刻回教室。他需要找個安靜的地方先瀏覽一遍流程。

下意識地,他繞到了教學樓後方,那片相對僻靜的小花園。

這裡有幾棵年歲不小的橘子樹,秋日裡掛滿了青黃相間的果實,空氣裡浮動著清澀微甜的果香。

然後,他看到了她。

蔣瑤喃。

她背對著他,站在最大的一棵橘子樹下,手裡緊緊攥著幾張寫得密密麻麻的稿紙,身體站得筆直,甚至有些僵硬。

“……因此,我認為,真正的勇氣,並非無所畏懼,而是心懷恐懼,依然前行。”

她的聲音傳來,帶著顯而易見的緊張,語速有些快,聲線微微發顫,像繃緊的琴絃。

她在練習演講。

陸淩風停下腳步,沒有驚擾她,隻是靜靜地靠在另一棵樹的樹乾旁。

她顯然沒有發現他,全部心神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

她一遍遍地重複著某幾個段落,偶爾會因為卡殼而停頓,懊惱地蹙起眉,用力抿著嘴唇,然後深吸一口氣,重新開始。

有時她會無意識地用空著的那隻手,反複揉搓著校服的衣角,將那處布料揉得發皺。

陽光透過交錯的枝葉,在她身上投下斑駁晃動的光點。

她微微仰著頭,看著稿紙,也像是在看著頭頂那些尚未完全成熟的青澀果子。

陸淩風看著她笨拙而認真的樣子,想起了那張夾在書頁裡的紙條——「我在粵海,要越來越優秀。」

他見過太多在台上侃侃而談、自信飛揚的演講者,他們的優秀彷彿是與生俱來的天賦,遊刃有餘。

而蔣瑤喃的這種“優秀”,卻帶著一種近乎笨拙的、磕磕絆絆的痕跡,像是在堅硬的凍土上,靠著自己一點點挖掘,試圖破土而出。

忽然,她停了下來,似乎對某個段落的處理不太滿意,眉頭緊鎖,低聲自語著修改措辭。

那專注的側影,在秋日午後的陽光下,竟有一種雕塑般的沉靜與執拗。

風掠過樹梢,帶來沙沙的輕響,也送來更清晰的橘子香氣。

陸淩風沒有上前,也沒有離開。

他隻是站在那裡,作為一個無聲的旁觀者。

陸淩風手中的主持人串詞稿似乎變得有些沉重。

他主持過很多次活動,流程、台詞、互動,一切都可預期,完美得像一場編排好的戲劇。

而此刻,橘子樹下這個女孩笨拙的練習,卻比任何嫻熟的演講,都更真切地觸動了他。

他忽然有些期待,期待在正式的舞台上,看到這個在樹下與自己的恐懼搏鬥的女孩,最終會綻放出怎樣的光芒。

哪怕那光芒,可能依舊帶著顫音。

演講比賽當天,大禮堂裡座無虛席,燈光熾亮,空氣裡彌漫著一種混合著期待與緊張的躁動。

陸淩風穿著熨帖的西裝,站在側幕條邊,手裡握著話筒,臉上是慣常的、令人安心的沉穩笑容。

他已經完成了前半場的主持,串場流暢,控場得體,引來台下不少讚許的目光。

趁著選手候場的間隙,他退回後台。

後台比前台更顯擁擠和忙亂,即將上場的選手們或低聲默唸,或調整呼吸,或由同伴幫忙整理著裝。

在角落裡,他看到了蔣瑤喃。

她獨自一人站在牆邊,背對著喧鬨的人群,手裡緊緊攥著那份已經被翻得有些卷邊的稿子。

即使隔著一段距離,陸淩風也能清晰地看到她微微顫抖的肩膀,以及垂在身側、指節用力到發白的另一隻手。

他猶豫了一下,還是走了過去。

“蔣瑤喃。”

她像是受驚般猛地轉過身,臉上血色褪儘,嘴唇緊抿著,眼神裡是幾乎要溢位來的慌亂。

看到他,她似乎想扯出一個笑容,卻隻是讓嘴角不自然地抽動了一下。

“手這麼涼?”他注意到她下意識互相揉搓的手指,冰涼。

“我沒事。”她聲音有些發緊,試圖將手藏到身後。

陸淩風看著她強裝鎮定的樣子,想起了橘子樹下那個一遍遍練習的倔強身影。

他放輕了聲音,不是那種程式化的安慰,而是帶著一種他自己也未曾察覺的溫和:

“稿子已經很熟了,如果你很緊張的話,那直接把台下的人當成樹,想象他們跟樹沒什麼區彆。”

他頓了頓,補充道:“你很認真,這就夠了。”

她擡起頭,有些愕然地看了他一眼,似乎沒料到他會主動過來安慰她。

她眼中的慌亂並未完全散去,但那緊繃的肩線,似乎微微鬆弛了一毫米。

就在這時,前台傳來掌聲,上一名選手結束了。

工作人員示意蔣瑤喃準備。

她深吸一口氣,像是終於下定了決心,將稿子最後看了一眼,然後緊緊捏在手裡,走向上台口。

經過他身邊時,她用極低的聲音飛快地說了一句:“謝謝。”

陸淩風看著她走向那片熾亮燈光的身影,單薄,卻挺直。

燈光聚焦在舞台中央,也落在了她的身上。

蔣瑤喃站在話筒前,起初的幾秒鐘,她的聲音還能聽出一絲極力壓抑的顫抖,握著稿紙的手指關節依舊泛白。

但當她念出第一個完整的句子後,那種緊張的顫抖彷彿被一種更強大的力量壓製了下去。

她的聲音逐漸變得穩定、清晰,字正腔圓,每一個吐字都帶著一種豁出去的認真。

她沒有太多花哨的手勢,也沒有過於誇張的情感渲染,隻是站在那裡,用一種近乎虔誠的態度,將她準備了無數個日夜、在橘子樹下反複磨煉的內容,完整而流暢地表達了出來。

陸淩風站在側幕的陰影裡,靜靜地看著。

台上的她,和後台那個緊張得手指冰涼的女孩判若兩人。

她並不像某些選手那樣擁有天生的播音腔或者煽動力,她的演講甚至帶著點學生氣的青澀,但那份全情投入的專注和破釜沉舟的勇氣,卻有一種打動人心的力量。

她完成得非常好。

起碼已經遠遠超出陸淩風的期待。

無端的,陸淩風想起了一句詩,他覺得非常適合用來形容她。

野草燒不儘,春風吹又生。

陸淩風彎唇笑了笑,心裡忍不住想。

她能做到這種程度,剛纔在後台候場的時候,又何必要緊張成那樣?

陸淩風擡起手中的相機,對準台上的蔣瑤喃,按下了快門。

隻不過,粵海中學藏龍臥虎,接下來的幾位選手,或是聲情並茂,或是慷慨激昂,或是邏輯嚴密,技巧純熟,台風穩健,標準的播音腔引得評委頻頻點頭。

最終結果出來,蔣瑤喃的名字排在很後麵,但還是得了參與獎——榮獲了三百塊錢的獎金。

台下響起禮貌性的掌聲,為所有選手。她站在台上,聽著名次公佈,但脊背依舊挺直,直到鞠躬,下台。

演講比賽結束,喧囂散去。

陸淩風處理完主持的收尾工作,他從主持人的資料夾裡取出相機,把成形的拍立得拿出來。

拍立得照片中,站在舞台上的女孩被追光籠罩,眼神明亮堅定,完全不見平日的怯懦。

他本來想賽後親自把照片給她。

但剛結束主持,學生會主席就找過來:“淩風,市級三好學生評選會議馬上開始,陳老師讓你務必參加。”

陸淩風看了眼時間,會議就在十分鐘後。他捏著已經洗出來的拍立得,目光在喧鬨的後台搜尋,最後落在正在收拾相機的周枝身上。

“周枝,”他走過去,語氣如常,“能拜托你件事嗎?”

周枝扶了扶眼鏡,有些驚訝地看著他。

“這張照片,”他把拍立得遞過去,“麻煩你洗出來後交給蔣瑤喃。就說是攝影社抓拍的。”

周枝接過拍立得,瞭然地點頭:“好。不過你為什麼不自己給她?”

陸淩風看了眼遠處正在和工作人員確認會議室的背影,語氣平靜:“待會有急會,來不及了。”

而且比賽照片還是當天給比較好。

更何況,陸淩風覺得,無論是他還是周枝給,都差不多。

周枝笑了笑:“好的。”

周枝找到了蔣瑤喃。

“瑤喃,給你的。”周枝把拍立得寄遞過去。

蔣瑤喃有些意外,接過來一看,是一張彩色照片。

照片上,她正站在舞台中央,微微仰著頭,一束追光打在她身上。

她穿著洗得乾淨的校服,臉頰因為緊張或激動泛著紅暈,眼神卻異常明亮,帶著一種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堅定。

話筒握在手中,嘴唇微張,彷彿正吐露出鏗鏘的字句。

這是她嗎?

那個在台上,看起來幾乎在發光的女孩?

一股暖流湧上蔣瑤喃的心頭,鼻子有些發酸。

她珍惜地摩挲著照片邊緣,擡頭對周枝露出一個真心實意的笑容:“謝謝你,周枝!拍得真好,我很喜歡。”

“不客氣,”周枝靦腆地笑了笑,“你剛才講得也很好。”

因為還要處理器材,她沒多說,就直接走了,“我先走了。”

拿著這張照片,蔣瑤喃一整天的心情都像是被陽光浸泡過。

這是一種被看見、被記錄的感覺,和她拿到獎金時的喜悅不同,這是一種關於“存在感”的確認。

晚上回到宿舍,她小心翼翼地將照片夾進一本不常用的筆記本裡,猶豫再三,還是沒忍住,用手機拍下這張照片,點開了與媽媽的聊天對話方塊。

她斟酌著語句,刪刪改改,最後傳送了過去:「媽,這是我們學校演講比賽的照片,我參加了,還得了一個第五名。」後麵附上了那張照片。

她握著手機,心裡懷著一絲微弱的期待。或許……這次會不一樣?

訊息發出去後,如同石沉大海。直到快熄燈時,手機才震動起來,是楊愛華直接打來了電話。

蔣瑤喃心裡一緊,走到走廊接通。

“喂,媽……”

“瑤喃,你發那個照片什麼意思?”楊愛華的聲音一如既往地帶著被生活磋磨出的急躁和不耐,“演講比賽?得了第五名?這種事對你高考有幫助嗎?能加分嗎?”

一連串的質問像冰水一樣澆下。

蔣瑤喃張了張嘴,想解釋這隻是想分享一點喜悅,想告訴他們她也能在很多人麵前完整地完成一件事……

但她的話被楊愛華更快地打斷:“有那個時間搞這些花裡胡哨的,不如把心思都放在學習上!你看看你期中考試那成績,像什麼樣子!我跟你說,你弟弟這次月考又退步了,你週末有空多打電話督促他,彆淨想些沒用的!”

聽筒裡的聲音還在繼續,抱怨著生活的艱辛,數落著弟弟的不懂事,強調著高考是唯一出路……蔣瑤喃默默地聽著,手指緊緊攥著冰涼的手機外殼,指尖泛白。

那股與人分享喜悅的熱情,在現實的冷水下,迅速熄滅,隻剩下冰冷的灰燼。

她忽然什麼都不想說了。

那三百塊錢獎金的事,也被她更深地埋進了心底。

“知道了,媽。”她打斷電話那頭的絮叨,聲音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我要熄燈了,先掛了。”

不等楊愛華回應,她直接按斷了電話。

走廊的燈光昏暗,映著她有些單薄的身影。她靠在冰冷的牆壁上,仰起頭,深深吸了一口氣,將眼底那點不爭氣的濕意逼了回去。

她開啟手機相簿,看著那張舞台上的照片。

照片裡的女孩眼神明亮,充滿力量。

那是她。

是脫離了瀘縣,脫離了那個永遠隻關注分數和弟弟的家庭,在粵海這片新天地裡,掙紮著想要發出一點自己聲音的蔣瑤喃。

她將那張照片設定成了僅自己可見的私密相簿封麵。

然後,她點開手機銀行app,看著餘額裡多出來的那三百元。

這筆錢,她誰也不會告訴。這是屬於她自己的、用勇氣換來的戰利品。

她不需要他們的認可了。

她認可的,是台上那個閃閃發光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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