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見陸淩風 蔣瑤喃
蔣瑤喃
有了工資和助學金,日子好像慢慢地好了起來。
因為這筆“小金庫”,讓蔣瑤喃可以暫時不必為生存發愁,能專注於眼前的考試,她以為能這樣安靜地熬到期末。
直到班主任在班會課上宣佈,獲得助學金的同學要在下週晨會上進行感謝演講,每人三分鐘。
教室裡很安靜。
蔣瑤喃聽見自己的心跳聲,咚,咚,敲在耳膜上,她下意識地看向宋小滿,對方也正看過來,嘴角扯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弧度,用口型無聲地說:“瘋了吧。”
是啊,瘋了吧。
把她們的窘迫攤開在全校師生麵前,將“貧困生”這個標簽用最高調的方式烙在她們身上。
這哪裡是感謝,分明是處刑,把她們的尊嚴往地上踐踏。
為什麼非要有貧困生感謝演講這種事情呢?
演講那天,晨風格外凜冽。
她站在隊伍裡,聽著前麵同學用或激動或哽咽的聲音念著感謝詞,輪到她了。她走上台,站定。
台下是密密麻麻的人頭,目光彙聚成一片令人眩暈的光海,她深吸一口氣,拿起話筒,照著手心裡被汗水洇濕的稿紙,一字一句地念,聲音平穩,沒有起伏,像在朗讀一篇與己無關的課文。
上次的她,也曾站在這個舞台上,隻不過當初她的演講,台下是認真聽的觀眾。而現在不一樣,台下或多或少是在心裡想——這原來就是我們學校的貧困生啊,又或者是漠不關心地多。
此時落在蔣瑤喃身上的目光,帶著幾分審視,就像鋒利的刀一樣,一點點地落在她的身上。
蔣瑤喃努力穩住自己的聲音,但依舊控製不住地覺得羞恥,她感覺自己像被剝光了衣服站在操場上,尊嚴早就已經蕩然無存:“……感謝學校的幫助,我會努力學習,不負期望。”
鞠躬,下台,腳步沒有亂。
回到教室,早讀課已經開始。
她坐在座位上,攤開英語書,嘴唇機械地跟著大家蠕動,卻不知道自己在念什麼,胸口堵著一團濕透的棉花,悶得她喘不過氣。
中午回到宿舍,推開門,黃書意和另外兩個女生正湊在一起塗指甲油,看見她進來,黃書意擡起眼皮,輕笑一聲:
“喲,我們的大演講家回來了?當著全校的麵哭窮,感覺怎麼樣啊?”
“肯定很爽吧,五千塊呢,說幾句謝謝多劃算。”蘇琦夏附和道,語氣裡的譏諷像針一樣紮過來。
蔣瑤喃沒說話,甚至沒看她們一眼,徑直走到自己的床鋪邊,放下書包,她們的聲音像隔著玻璃傳來,模糊不清。
比起剛才台上那種被公開處刑的羞恥,這點言語的挖苦顯得微不足道。
她躺到床上,麵朝牆壁,午後的陽光透過窗戶照進來,落在她眼皮上,明晃晃的,她閉上眼,卻毫無睡意,胸口那團棉花還在,沉甸甸地墜著。
直到晚自習下課,積攢了許久的難受在一瞬間爆發,蔣瑤喃一路跑到了教學樓頂層的天台。
這裡通常鎖著門,但今天不知被誰用一塊石頭卡住了門縫,留出了一道縫隙。她用力推開門,帶著鹹澀味道的風瞬間撲麵而來,吹亂了她汗濕的頭發,也吹乾了臉上狼狽的淚痕。
她走到欄杆邊,望著腳下偌大的粵海中學校園。
紅色的跑道,綠色的球場,熙熙攘攘穿著同樣校服的學生像移動的螞蟻。這個世界如此廣闊,她卻覺得沒有自己的容身之處。
剛纔在教室裡的崩潰,此刻回想起來隻剩下無儘的難堪。
她討厭那樣軟弱的自己,討厭在那些人麵前掉眼淚,這隻會讓他們更加確信她的不堪一擊。
“哭有什麼用?”她對著空氣,沙啞地自言自語,“哭能把成績哭上去嗎?哭能讓你不用申請助學金嗎?哭就能讓彆人看得起你嗎?”
答案是不能。
眼淚是這世界上最無用的東西,尤其是在那些等著看你笑話的人麵前。
她用力吸了吸鼻子,擡起手臂,用校服袖子狠狠擦乾淨臉。
風吹得她眼睛發澀,但某種更為堅硬的東西,卻在心底慢慢凝聚。
她慢慢冷靜下來,心裡的一個念頭清晰地浮了上來。
第二天下午放學,她沒有立刻去食堂。而是先去了校門口的小賣部,站在冰櫃前猶豫了一會兒,最終拿出三枚硬幣,換了一瓶玻璃瓶的橘子汽水。
橙黃的液體在陽光下泛著細密的氣泡。她拿著汽水走回教室,陸淩風果然還在,正低頭收拾書包。
她走過去,將橘子汽水輕輕放在他桌角。
陸淩風動作一頓,擡起頭,有些詫異地看向她,臉上帶著幾分疑惑。
蔣瑤喃迎著他的目光,聲音不高,卻足夠清晰,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平靜:
“陸淩風,你能不能……幫我補習?”她停頓了一下,像是在努力地鼓起勇氣,然後繼續說:
“我想讓自己的成績變得更好一點。”
陸淩風看著她,她垂下腦袋,一副生怕他會拒絕的樣子。
蔣瑤喃是一個很要麵子的人,能讓她開口求人也是用了很大的勇氣了。
陸淩風笑出了聲:“橘子汽水我就收下了。”
蔣瑤喃一聽,猛地擡起頭,一雙眼盯著他看:“所以?”
“所以我答應你了。”陸淩風拿起那瓶橘子汽水,指尖扣住冰涼的瓶身,微微晃了晃,唇角隨之牽起一個清淺的弧度。
窗外殘餘的天光落在他側臉上,勾勒出清晰利落的下頜線。
他今天沒穿校服,一件簡單的白色毛衣襯得脖頸和鎖骨處的麵板愈發冷白,那雙內勾外揚的桃花眼因為笑意微微彎起,濃密的長睫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陰影,衝淡了平日那份若有若無的疏離感。
蔣瑤喃的心跳漏了一拍,慌忙移開視線,隻含糊地“嗯”了一聲。
接下來的兩周,他們互加了□□,週末,陸淩風會帶她去小姨那家書店。店裡暖氣開得足,舊書頁的味道混著咖啡香,比冰冷的教室更適合學習。
他講題思路清晰,總能精準切中她的知識盲點,她學得比平時更專注。
十二月,冬天真正來了。
從書店出來,冷風像刀子一樣刮在臉上,蔣瑤喃把手縮在袖子裡,還是凍得通紅,她看著走在前麵的陸淩風,他戴著黑色的羊皮手套,顯得手指愈發修長。
他停下腳步,回頭看她蜷縮的樣子,沒說什麼,隻是自然地摘下一隻手套,遞給她。
“戴著吧。”
蔣瑤喃愣了一下,接過。
手套內裡還殘留著他的體溫,暖意順著冰涼的指尖迅速蔓延到手臂,最後臉頰也有些發燙。
她默默戴上,手套很大,空蕩蕩的,但很暖,一路上,她的心跳有點快,不知是因為這突如其來的善意,還是彆的什麼。
期末考試那天,考場外人群熙攘。蔣瑤喃找到自己的考場,正要進去,身後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
“蔣瑤喃。”
她回頭,陸淩風站在幾步開外,看著她,很簡單地說了一句:“加油。”
她點了點頭,深吸一口氣,走進了考場。
寒假在一種忐忑不安的等待中到來。
成績最終出來那天,蔣瑤喃坐在家裡的舊電腦前,閉了閉眼,才點開查詢頁麵。
班級第四十名,依舊倒數第一。
年級排名,跌出了重點班的劃線。
她盯著那個數字看了很久,然後平靜地關掉了網頁。
手機震動了一下,是陸淩風發來的□□訊息。
陸淩風:成績怎麼樣?
她手指在冰冷的螢幕上停頓片刻。
蔣瑤喃:考得不好。下學期不在一個班了。
訊息發出去後,對話方塊頂部的“正在輸入”反複顯示了好幾次,卻遲遲沒有新訊息過來。
她幾乎能想象出他皺著眉,敲下又刪除那些蒼白安慰語句的樣子。
她沒等他組織好語言,又發了一條過去。
蔣瑤喃:但我下學期會努力學的。我會殺回去的。
這一次,回複來得很快。
陸淩風:我相信你。
窗外,不知誰家提前放了鞭炮,劈啪作響,炸開一團小小的煙塵。
蔣瑤喃看著螢幕上那簡短的四個字,握緊了手機。
剛退出和陸淩風的聊天界麵,手機又震動起來,是宋小滿。
宋小滿:瑤喃……你看到分班結果了嗎?[哭泣表情]
蔣瑤喃看著這條訊息,心裡那點剛被陸淩風話語壓下去的澀意又泛了上來。她知道宋小滿留在了重點班。
蔣瑤喃:看到了。恭喜你啊小滿。
宋小滿:恭喜什麼呀!我好難過,我們不能在一個班了……[大哭]都怪我這次運氣好,蒙對了兩道選擇題,不然我可能也……
蔣瑤喃看著螢幕上那個大哭的表情,彷彿能看到宋小滿此刻皺成一團的臉。她扯了扯嘴角,想笑一下,卻沒成功。
蔣瑤喃:說什麼傻話,你留在重點班是好事。我們不在一個班,也還是好朋友啊。
宋小滿:當然是,永遠都是![抱抱]瑤喃,你彆灰心,普通班也有很厲害的老師,你基礎不差的,就是這次沒發揮好。我……我在一班等你,你一定要回來!
看著宋小滿發來的“我在一班等你”,蔣瑤喃鼻尖微微發酸。
在這個讓她感到挫敗的時刻,來自朋友的這份毫無保留的相信和期待,比任何安慰都更有力量。
她深吸一口氣,認真地回複:
蔣瑤喃:好。我一定會回來的。
放下手機,窗外夜色漸濃。遠處的霓虹和近處零星的鞭炮光點交織在一起。
她突然覺得鼻子一酸,忍了忍,最終還是沒忍住,捂著臉哭出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