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見陸淩風 蔣瑤喃
蔣瑤喃
便利店的第二週,日子像門口那條被曬得發白的馬路,沉悶、滾燙,一眼望不到頭。
蔣瑤喃機械地掃著商品碼,聽著“嘀嘀”聲,心裡計算著離暑假結束還有多少天。
就在她幾乎要接受這個夏天將毫無波瀾地耗在貨架與收銀台之間時,手機在圍裙口袋裡震動起來。
是俞靜老師發來的資訊,很長。
「蔣瑤喃同學,恭喜你!剛剛接到組委會通知,你在“語文報杯”作文競賽中榮獲省級二等獎,這是我校本次獲得的十個省級獎項之一,含金量很高!你的努力得到了最好的回報,老師為你感到驕傲!獎金3000元會隨後發放到學校,過兩天打到你的銀行卡上,再次祝賀你!」
蔣瑤喃盯著那幾行字,反複看了三遍。手指僵在掃碼槍上,周圍的嘈雜聲像潮水般褪去,世界隻剩下手機螢幕上那幾行清晰的黑字。
省級二等獎。
三千元獎金。
心臟像是被什麼東西猛地攥緊,然後又驟然鬆開,狂跳起來,撞擊著胸腔,發出擂鼓般的聲響。
血液“嗡”地一下衝上頭頂,臉頰瞬間變得滾燙。
她……獲獎了?
不是班級第一,不是年級前二百,而是省級的獎項?
“小姑娘,這個多少錢?”一個顧客拿著商品在她眼前晃了晃。
蔣瑤喃猛地回過神,手指有些發抖,差點沒拿穩掃碼槍。
“對、對不起,稍等……”她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集中精神處理完眼前的顧客,手心的汗卻濡濕了掃碼槍的握柄。
下班回到家,她幾乎是衝進自己的房間,反鎖了門。
她顫抖著拿出那張被她摩挲得有些舊的銀行卡,又掏出手機計算器。
之前存的獎學金、助學金,加上便利店微薄的工資,再加上這即將到手的三千……
一個數字跳了出來。
一個足以覆蓋那兩千塊補習費,甚至還能支付一部分下學期學費的數字。
但同時,也意味著她小心翼翼積攢了這麼久、視若性命的小金庫,將幾乎被清空。
巨大的喜悅和尖銳的恐慌同時浮現在心裡。
晚上,她躺在床上,睜著眼睛看著天花板,窗外是瀘縣寂靜的夜,偶爾傳來幾聲狗吠。
白天的震驚過去後,一個念頭如同暗夜裡的藤蔓,瘋狂地滋生、纏繞——
去粵海。
瞞著所有人,去上補習班。
這個想法一冒出來,就帶著一種驚心動魄的誘惑力。
她可以跟楊愛華撒謊,就說在粵海找到了一份薪水更高的暑期工,包吃住。
隻要她謹慎一些,不會被發現。
她不過隻是用自己掙來的、獲獎得來的錢,去投資自己的未來。
這有什麼錯?
可隨之而來的是巨大的恐懼。
欺騙父母,獨自去一個陌生的城市生活近兩個月,花光所有的積蓄。
如果被發現了會怎樣?
如果補習效果不如預期呢?
如果……
她在床上輾轉反側,心臟在胸腔裡劇烈地跳動,一半是奔向理想的熾熱,一半是現實問題帶來的冰冷。
汗水浸濕了額發,後背的衣衫也粘膩地貼在麵板上。
這一個晚上,格外漫長。
一邊是便利店日複一日的枯燥和停滯不前,
一邊是粵海明亮的教室和觸手可及的未來。
一邊是安全卻令人窒息的牢籠,
一邊是危險卻充滿無限可能的曠野。
天快亮的時候,她望著窗外透進來的、灰藍色的微光,眼睛裡布滿了血絲。
那個近乎瘋狂的念頭在蔣瑤喃腦海裡盤旋了一整夜,像一團灼熱的火,烤得她心神不寧。
然而,當清晨的陽光透過窗簾縫隙照進來,現實的冰冷又讓她退縮了。
欺騙父母,獨自遠行,花光所有積蓄……她終究還是沒有那份孤注一擲的勇氣。
白天在便利店打工時,她都有些魂不守舍,機械地重複著動作,心裡那團火苗明明滅滅。
就在她以為這個夏天註定要困在瀘縣的傍晚,手機□□的提示音突兀地響起。
她點開,呼吸驟然一滯。
發來訊息的人,是陸淩風。
陸淩風:聽康雅嘉說,你之前問過她家補習班的事?
蔣瑤喃的心跳漏了一拍,不知道為什麼陸淩風會因為這事兒主動問她,下意識地回複:嗯,問過。
那邊很快又發來訊息:陸淩風:我小姨跟“雅正”的一個股東認識,能拿到內部推薦名額。可以打五折,一個月一千。
一千塊!
她手指微顫地打字。
蔣瑤喃:為什麼……幫我?
這一次,陸淩風的回複隔了一小會兒才過來,帶著一種刻意營造的輕鬆:陸淩風:等你衝進年級前一百,拿了三千獎學金,分我五百就行。誰會嫌錢多呢?[笑]
看著那個笑臉表情,蔣瑤喃愣住了,隨即,一股溫熱的暖流包裹了心臟。
她怎麼會不明白?
這根本就是他為了讓她安心接受,隨口找的藉口。
五百塊?對他而言算什麼。
他隻是在用他的方式,小心翼翼地維護著她的自尊。
蔣瑤喃眼眶有些發酸,她用力眨了眨,認真地回複。
蔣瑤喃:謝謝。
簡單的兩個字,承載了她此刻全部洶湧的感激。
結束了對話,蔣瑤喃心裡的那團原本快要熄滅的火,驟然獲得了新的燃料,熊熊燃燒起來。
她要去粵海。
必須去。
晚飯的飯桌上,氣氛依舊沉悶。
蔣瑤喃扒拉著碗裡的飯,深吸一口氣,擡起頭,用一種儘量平靜的語氣開口:“媽,我找到了一份暑假工,在粵海,包吃住,工資比這邊高很多。”
楊愛華夾菜的手一頓,皺起眉:“粵海?不行!你一個女孩子,暑假跑那麼遠乾什麼?人生地不熟的,我不放心。就在瀘縣找點事做!”
蔣瑤喃握緊了筷子,迎上母親審視的目光,丟擲了她準備好的、最具分量的籌碼:“隻要讓我去粵海,下學期的學費,我自己交,不用家裡出一分錢。”
這句話像有魔力,楊愛華臉上的不悅和質疑瞬間消失。
她打量著女兒,似乎在權衡這話的真假和其中的利害關係。
“你自己交?”她確認了一遍。
“嗯。”蔣瑤喃斬釘截鐵。
空氣凝固了幾秒。
楊愛華最終像是下定了決心,語氣帶著一種甩脫負擔般的輕鬆,卻又不忘施加壓力:“那你就去吧。但我跟你說好了,要是你在粵海找不到工作,掙不到錢,下學期學費我可不會出一分!你自己看著辦!”
楊愛華這是同意了。
目的達成,蔣瑤喃心裡卻沒有多少喜悅,隻有一種塵埃落定的平靜,以及破釜沉舟的決心。
“我知道。”
她放下碗筷,起身回到自己房間,關上門。
後背抵著門板,她能聽到自己心臟在胸腔裡“咚咚”狂跳的聲音。
沒有遲疑,她立刻拿出手機,開啟了購票軟體,手指因為激動而微微發抖。
選擇目的地:粵海。
選擇日期:後天。
確認,支付。
當“購票成功”的界麵跳出來時,她長長地、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彷彿將胸腔裡所有的鬱結都吐了出去。
決定一旦做出,所有猶豫都被甩在了身後。
蔣瑤喃沒有給自己反悔的時間。
第二天一早,她就去便利店辭了職,結算了那點微薄的工資。經理有些詫異,但也沒多問。
回到家,她開始默默地收拾行李。動作利落,沒有絲毫拖泥帶水。
幾件洗得發白的夏裝,幾本最重要的課本和筆記,還有那張承載著她全部底氣的銀行卡。
行李簡單得隻有一個舊揹包和一個手提袋。
楊愛華看著她收拾,靠在門框上,最後叮囑了一句:“去了就機靈點,彆被人騙了。記住你說的話,學費自己掙。”
蔣斌在一旁沉默地抽著煙,依舊沒什麼話。
蔣瑤喃拉上揹包拉鏈,直起身,隻回了一個字:“嗯。”
她沒有再看這個家一眼,沒有留戀,也沒有怨恨。
第二天,天剛矇矇亮,她就背起行囊出了門。
清晨的瀘縣街道空曠而安靜,隻有早起的環衛工人在沙沙地掃著地。
她一步步走向汽車站,坐上前往市區高鐵站的大巴。
車窗外的景物飛速後退,熟悉的縣城輪廓逐漸模糊、消失。
她的心情奇異地平靜,甚至帶著一種近乎悲壯的決絕。
高鐵站裡人流如織。
她取票,過安檢,找到對應的檢票口。
當廣播裡響起“前往粵海方向的gxxxx次列車開始檢票”時,她捏緊了手裡的車票和身份證,跟著人流向前走去。
踏上列車,找到靠窗的位置坐下。車廂裡空調開得很足,與外麵的悶熱形成兩個世界。
列車緩緩啟動,加速,窗外的站台、房屋、田野開始飛速倒退,最終化作一片模糊的色塊。
蔣瑤喃看著窗外極速後退的景色,心臟在胸腔裡跳得飛快,咚咚咚,像一麵被擂響的戰鼓,撞擊著她的耳膜。
那不是恐懼,而是一種混合著負罪感、自由感和巨大冒險精神的、極其刺激的眩暈。
她真的做到了。
她欺騙了父母,花光了幾乎所有的積蓄,像一個小偷,竊取了這個本該困在瀘縣便利店的夏天。
窗外的站台開始加速後退,熟悉的縣城景緻被迅速拉扯成模糊的線條。
她緊緊盯著窗外,手指下意識地摳著座椅的扶手,指節泛白。
哪怕前路是未知,哪怕謊言可能被戳穿,哪怕她將獨自麵對粵海的一切。
這個決定是她自己做的,這條路是她自己選的。
她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鬆開摳緊的手指,慢慢靠向椅背。
車廂裡冷氣充足,與她手心的汗濕形成鮮明對比。
她閉上眼,努力把所有的不安拋在身後。
此刻,她正以每小時三百公裡的速度,奔向一個隻屬於她自己的、充滿了無限可能的夏天。
一種近乎野蠻的生長力,在這個狹小的車廂裡,在這個沉默的少女心中,破土而出。
她在心裡對自己說了一次又一次:
蔣瑤喃,跑吧,跑吧,再也不要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