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見陸淩風 蔣瑤喃
蔣瑤喃
兩人一前一後走進書店,熟悉的鈴鐺聲和舊書香氣撲麵而來。
陸淩風似乎對這裡很熟,徑直走向靠裡的一排書架,那裡陳列著不少文學類和競賽輔導書籍。
蔣瑤喃跟在他身後,目光在書脊上仔細搜尋。
她很快選中了兩本——一本是曆年“語文報杯”的獲獎作文精選,另一本是名家的散文集。
“選好了?”陸淩風看她手裡拿著書,問道。
“嗯,”蔣瑤喃點點頭,下意識地捏緊了書,“我去辦借閱。”
“等等,”陸淩風叫住她,語氣尋常得像是在陳述一個事實,“這兩本書,如果你想要的話,就直接買下來吧,最近店裡做活動,打一折。”
“一折?”蔣瑤喃愣住了,眼睛微微睜大,難以置信地重複了一遍。她低頭看了看手裡兩本嶄新的、定價都不低的書,一折?
這跟白送有什麼區彆?
世界上哪有這麼好的事?
陸淩風看著她臉上毫不掩飾的震驚,嘴角幾不可見地彎了一下,語氣依舊平靜:“嗯,清倉活動,剛好被你趕上了。”
“你怎麼知道的?”
陸淩風說:“這是我小姨的店。”
“怪不得上次你在這裡負責借閱。”蔣瑤喃恍然大悟。
可真的一折嗎?
蔣瑤喃心裡劃過一絲極其微弱的疑慮,但這誘惑實在太大了。
擁有屬於自己的書,可以在上麵寫寫畫畫,可以反複翻閱,而不用惦記著歸還日期。
尤其是那本獲獎作文精選,對她備戰競賽太有用了。
“這真的嗎?”她忍不住又問了一遍,聲音裡帶著自己都沒察覺的期盼。
“真的。”陸淩風肯定地點點頭,眼神坦蕩。
那點疑慮瞬間被巨大的喜悅衝散了。
蔣瑤喃的臉上綻開一個明亮的笑容,像是驟然被陽光照亮的湖麵:“那太好了,我直接買了吧。”
她拿著書,幾乎是雀躍地跑到櫃台。陸淩風跟在她身後,對坐在櫃台後的小姨使了個眼色。
小姨看了看蔣瑤喃,又看了看自家外甥,瞬間瞭然。
她什麼也沒問,熟練地掃碼,報出一個低到離譜的價格:“一共八塊五。”
蔣瑤喃開心地付了錢,抱著兩本“白菜價”買來的新書,感覺像撿到了天大的寶貝。
她再次向陸淩風道謝,眼睛亮晶晶的:“謝謝你告訴我活動,我先回去了,再見。”
“不客氣。”陸淩風看著她臉上毫不設防的、純粹的笑容,眼神柔和了些。
直到蔣瑤喃的身影消失在書店門口,風鈴聲歸於平靜,小姨才放下手裡的東西,沒好氣地瞪了陸淩風一眼:“臭小子,學會亂定價了?我這店還要不要開了?”
陸淩風摸了摸鼻子,難得露出一絲類似不好意思的神情,低聲道:“從我零花錢裡扣。”
“扣什麼扣,小姨也不差你那點錢。”小姨嗔怪道,隨即湊近了些,壓低聲音,眼裡閃著八卦的光,“跟小姨說實話,談戀愛了?這姑娘看著挺乖的。”
陸淩風失笑,搖了搖頭,語氣很坦然:“沒有。”
他頓了頓,目光望向窗外蔣瑤喃離開的方向,像是思考了一下,才補充了一句:
“就是一個朋友。”
“我覺得跟她挺同頻的。”
-
期末考試的榜單,蔣瑤喃是從前往後看的。
目光掠過那些熟悉的名字,在第一百九十七名的位置上,她看到了自己。
年級第一百九十七名。
心臟像是被什麼東西用力攥了一下,隨即是洶湧而來的狂喜。
她不僅穩穩留在了前二百五十名,更是直接衝進了前二百。
這意味著,她拿到了一千元的獎學金。
當那張薄薄的、印著一千元數額的獎學金憑證發到她手裡時,她緊緊攥著,指節都泛了白。
下午放學,她第一時間去了銀行,將這筆錢存進了那張屬於自己的銀行卡裡。
看著at螢幕上再次增長的數字,心裡浮現出來一種踏實而充盈的感覺。
這是她靠自己的能力掙來的,是她用無數個挑燈夜戰的晚上和汗水換來的底氣。
然而,喜悅之餘,一絲新的渴望也隨之萌芽。
她聽說,年級前一百名的獎學金是三千元。
三千。
那可是三千塊錢啊!
這個數字在她腦海裡盤旋。
如果有了那筆錢,她接下來一整個學期的壓力都會小很多,這個念頭像一顆種子,一旦落下,便開始瘋狂生長。
高一即將結束的夏天,在知了不知疲倦的鳴叫中到來。
期末考試的興奮漸漸平息,對更高目標的渴望,讓蔣瑤喃萌生了利用暑假“充電”的想法。
她知道自己理科仍是短板,如果能係統地補習一下,衝擊前一百並非沒有可能。
她跟宋小滿提起了想找補習班的事。
宋小滿想了想,說:“我聽說康雅嘉家裡好像就是開教育培訓機構的,挺有名的,好像叫‘雅正教育’,要不你去問問她?”
蔣瑤喃猶豫了一下。
她和康雅嘉的關係畢竟不算熟絡,可想到補習的效果,她還是鼓起勇氣,在一次課間找到了康雅嘉。
康雅嘉的態度卻是出奇友善:“是我家開的。
暑假有針對高二的預科班,我帶你去問問課程顧問?”
到了“雅正教育”,窗明幾淨的環境和穿著統一製服的老師都透著一股專業和昂貴的氣息。
課程顧問熱情地介紹了課程安排,最後報出了價格:“我們暑假強化班是一個月週期,費用是兩千元。”
兩千。
蔣瑤喃臉上的笑容僵住了。
這個數字像一盆冷水,瞬間澆滅了她剛剛燃起的希望。
她銀行卡裡所有的錢加起來,也遠遠不夠。
“謝謝,我……我再考慮一下。”她低聲對康雅嘉和課程顧問說道,幾乎是落荒而逃。
回到家,她心裡還存著一絲微弱的僥幸。
也許母親看到她這學期的進步,會願意支援她呢?
晚飯後,她小心翼翼地跟楊愛華提了想補習的事。
“媽,我期末考了年級一百九十七名,拿到了獎學金。我想暑假去補習一下理科,衝擊一下前一百,前一百的獎學金有三千……”
話沒說完,楊愛華的眉毛就豎了起來:“補習?補什麼習?一個月多少錢?”
“……兩千。”
“兩千?!”楊愛華的聲音瞬間拔高,像被踩了尾巴的貓,“蔣瑤喃你是不是瘋了!兩千塊?你怎麼不去搶!你當家裡的錢是大風刮來的嗎?”
“我……我下學期如果能考進前一百,就有三千獎學金,相當於隻投入兩千,還能賺一千,而且我成績還能提高……”蔣瑤喃試圖解釋其中的“投資回報”。
“放屁,”楊愛華粗暴地打斷她,臉上是毫不掩飾的嫌惡和憤怒,“我看你就是心思野了,高一下學期沒補習,你成績不也進步了嗎?這說明補習班根本不是必要的,你就是看彆人去補習,眼紅了,想攀比,真是個敗家子,我告訴你,沒錢,想都彆想!”
那些刻薄的話語像刀子一樣,一刀一刀割在蔣瑤喃的心上。
她看著母親那張因為憤怒而扭曲的臉,所有爭辯的力氣都消失了。
“我知道了。”
她沉默地站起身,走回自己的房間,關上了門。
沒有哭,也沒有鬨。
她隻是靜靜地坐在床沿,聽著門外隱約傳來的、楊愛華對蔣斌抱怨她“不懂事”、“亂花錢”的聲音。
夏日傍晚的空氣悶熱而粘稠,從窗戶縫裡鑽進來,卻讓她感覺渾身發冷。
她看著窗外逐漸暗下來的天色,和遠處樓房裡零星亮起的、代表著另一種溫馨生活的燈火。
她不過隻是想變得很好一些,這又有什麼錯?
為什麼,為什麼就不願意相信她呢?
-
第二天一早,天剛矇矇亮,稀飯的霧氣還沒在屋裡散儘,楊愛華的聲音就像錐子一樣紮破了清晨的寧靜。
“今天跟我去縣裡那家新開的超市問問,看還要不要促銷員。”她一邊收拾碗筷,一邊頭也不擡地對蔣瑤喃說,語氣是不容置疑的安排。
蔣瑤喃握著筷子的手緊了緊,碗裡的稀飯瞬間變得寡淡無味。
她擡起頭,聲音有些乾澀:“媽,我不想去打工了。馬上高二了,我想趁著暑假看看書,預習一下新課。”
“看書?預習?”楊愛華停下動作,叉著腰看她,嘴角扯出一抹譏誚,“高二又不是高三,急什麼?人家考上清華北大的,也沒見暑假一天到晚抱著書!粵海中學學費這麼貴,你不打工,下學期生活費從哪裡來?光指著那點獎學金夠乾什麼?”
她越說越氣,聲音也揚了起來:“要我說,你當初就不該心比天高,老老實實留在瀘縣一中多好?學費少一半,離家又近!非要去那個什麼粵海,現在知道錢不夠用了吧?”
粵海中學一學期需要一萬塊錢的學費。
但蔣瑤喃是當初瀘縣十三中第一名,瀘縣是重點貧困縣,有幫扶政策,再加上蔣家是貧困戶。
各種政策下來,蔣瑤喃每學期的學費依舊需要自費兩千八一學期。
可那是粵海中學啊。
瀘縣的學生擠破頭都想去的粵海啊。
一直悶頭喝粥的蔣斌這時也放下了碗,悶聲悶氣地幫腔:“你媽說得對,瑤喃。家裡情況你也知道,能省一點是一點。看書……在哪裡不能看?晚上回來再看也一樣。”
父親的話像最後一根稻草,輕輕壓了下來。
蔣瑤喃看著父母一個咄咄逼人,一個沉默附和,他們站在了一起,組成了一堵她無法撼動的高牆。
所有的堅持和夢想,在這堵牆麵前,都顯得那麼蒼白無力。
她忽然覺得連爭辯都失去了意義。
喉嚨裡像是堵了一團浸了水的棉花,吞嚥都困難。
她低下頭,盯著碗裡那幾粒可憐的米,最終,用幾乎聽不見的聲音說:
“……知道了。”
妥協像一聲歎息,輕飄飄地落下,卻帶著千鈞重量。
她沒再去聯係康雅嘉家的培訓機構,甚至沒再踏出瀘縣。
幾天後,她在縣城一家不大的便利店,找到了一份服務員的工作。
穿著不合身的、印著便利店logo的圍裙,站在櫃台後,聽著熟悉的鄉音,看著窗外熟悉的、帶著塵土氣息的街道。
這裡沒有粵海中學的香樟樹,沒有明亮的圖書館,沒有並肩討論問題的同學,也沒有那個會請她喝一折橘子汽水的少年。
隻有掃碼槍“嘀嘀”的聲響,和日複一日清點貨架的重複勞動。
她偶爾會在午休間隙,掏出從學校帶回來的高二物理課本翻看幾頁。
鉛字在眼前晃動,公式變得陌生,隔壁冰櫃的嗡嗡聲和顧客的交談聲不斷鑽進耳朵,讓她很難集中精神。
她還是會想起那兩千塊的補習費,想起年級前一百的三千元獎學金。
目標依舊清晰,隻是通往那裡的路,似乎又變得格外漫長而崎嶇。
她把課本合上,輕輕歎了口氣。
也許有些東西本來就不該是她可以強求的。
那是多麼遙不可及,她壓根配不上,她永遠都得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