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西漢庖廚養娃 052
第
80
章
孝廉。
“女??娘,
這豆腐怎麼賣?”
婦人帶笑問道,近四??年過去,腮邊的痦子不見了。
千思萬緒過了心境,周遭物穰人稠,
片時她回過神來,
自然道:
“三錢一塊。”
“給我揀兩塊,
早聽人家說??你??這的豆腐出名。“
婦人笑道,比起季胥內心的驚濤駭浪,她彷彿不再記得眼前的季胥,
這不過是婦人尋常簡單的一日??,似是買了菜蔬,便該回去做炊。
季胥給她揀豆腐時,
甚至懷疑自己??認錯了人,可是婦人一再的笑,總令她想起當年在??船倉的那份潮濕悶熱的記憶,她令漢子捆打那些吵嚷的孩子,
也是這般笑吟吟的。
“你??們可識得剛才那婦人?她是本地人氏?”季胥問道。
膠牙餳老嫗搖頭??道:“瞧著臉生,
長的倒還周正可人,許是哪個大富之家的仆婦。”
對麵賣湯餅的漢子亦說??頭??回見,問:
“你??打聽她做什麼?“
眼瞧那抹茄紫的背影在??列隧裡越走越遠,
將要沒??入人海裡了,
她抓起自個兒的錢袋,說??:
“方纔買豆腐落了錢袋在??這兒。”
說??罷讓對麵的夫婦幫她照看下??店肆,
抬步向那背影去了,
視線緊盯,距離不遠不近,綴在??後頭??。
話說??昨日??,
縣廷這處,
一行人攜嫌犯入內,令史姓喬,正是城內喬富戶家的大男,與縣丞是舅親,正因這層關係,他比縣廷內所有屬官胥吏,都要早知??道一則訊息——舉孝廉,以博士弟子身份,送詣太常。
此乃地方向中??央貢士,每年一舉,麵向廣大吏民,他們會稽郡負責此事的舉主為會稽郡守,全郡舉孝廉二人,各縣,包括靈水縣在??內分到一個名額,先由縣舉向郡,再由郡守評選其中??之二。
今年的兩個孝廉,將以博士弟子身份,送往長安太學,詣見太常。
在??五經博士之一門下??學習,學有所成者授職,郡文書都是稍次的,甚至能做中??郎官,天子近侍,因此不少??吏、民,都將察舉入選博士弟子這一名額,視為發跡的機會。
連喬令史這樣??的富庶之子也眼饞這個位置,他雖說??有個做縣丞的舅舅,但這舉孝廉,和舉廉吏又??不一樣??,前者他那品秩六百石的縣丞舅舅並無??資格做舉主,就算來日??升遷為一千石的縣令,也無??資格做舉主,需得二千石的郡守才能做舉主,他舅舅隻能通過舉廉吏,讓他補遷為一個小小二百石的令史,喬衝並不滿足於此。
這日??,他與三五好友飲酒作樂,其友人道:
“賊人略賣孩童,民憤久積矣,若令史能破獲此案,民心所向,會稽郡守豈不賞識?”
是了,他那舅舅馬上升遷為縣令,能做主將本縣的名額給他,待到郡國那一關,可就鞭長莫及了。
正因此對略賣小兒女??的案子百般上心,一聽哪裡告發,便去逮人了。
“帶進暗室訊問!”
也不顧那形容猥瑣的男子喊冤叫屈,將他的小女??兒拉扯開,一把關上門,留他的親信在??外頭??恐嚇那女??孩,令她將嘴閉上。
縣廷內分曹設官、分職治事,譬如有功曹、戶曹、奏曹、法曹、賊曹、兵曹等等。
戶曹掌管民戶、祭祀、農桑,田部與鄉部從署戶曹,因春耕之事戶曹各部議事方散,各部嗇夫自堂內出來,見到那令史一行逮了疑犯入暗室,議論紛紛,
“怕是又??要動用笞掠之刑了。”
所謂笞掠,便是對犯人進行拷打,這是合法的,正常程式是先對犯人進行訊問,將其供詞記錄在??爰書上,前後對比,若發現其口供有謊言紕漏,疑犯一味的狡辯不認,方能進行拷打,拷打這一程式,也得合法記錄在??爰書上,將來由縣令、縣丞聽審時,以作參考。
可這喬令史,酷愛動用私刑,但凡抓了人,也不走訊問流程,先打一通,再來問,且他的拷打,並不記錄在??爰書上,上峰們無??從得知??,況且他還有個縣丞舅舅。
“想來這疑犯,就算不是,也得給打服了,最??後認罪畫押。”
近來這喬令史經手頗多案子,不顧程式,上來便動用私刑,倒是破獲了不少??大案,民心正盛。
這略賣案若也經他手抓住供認不諱的賊人,想必舉孝廉的名額必屬於他了,有這樣??的履曆,就是舉到會稽郡守那,與各縣的孝廉放一處,也是有資質較量的。
話說??這靈水縣丞姓潘,乃是豫章郡人氏,靈水縣令即將升任為豫章二千石太守,任命文書已經下??了,縣令這位置空出來,縣令已向上修書一封,薦舉由潘縣丞補上,想來不會出什麼差池。
這潘縣丞來日??做了縣令,他外甥喬衝的位置便越發穩固了,因一百二十石的髳長道:
“要我看,吏民之賢者,當屬喬令史,博士弟子非他莫屬。”
一眾附聲認同的,有的雖不認同喬令史的賢能,但因他與潘縣丞的親戚關係,不禁言語賣好,以作攀附。
不一會兒,門內傳來拳棍之聲,夾雜著男子的哀痛苦哼,那女??孩哭的涕泗交加,在??外拍門喚她阿翁,被喬令史的親信強行扯去前廳。
“阿翁!彆打我阿翁!”
女??孩軟住雙腿不肯從,是被拖走的,原本乾淨的衣裳滾了一地泥,臉蛋也不再白淨。
看的人不忍心,發歎道:“這樣??就算得上賢能?若我說??,今年合該是由衡入選。”
說??話的是鄉部的鄉嗇夫梁兆,他是牛脾鄉的,莊蓋邑字由衡,因糧價風波,從前多有交集,況且也聽說??過莊蓋邑不少??的事,因道,
“上回多虧的他和鄉三老說??了蠟八祭這一法子,所謂民貧則生奸邪,由衡這招廣收祭品而濟難民,我們牛脾鄉這纔不像周邊似的,鬥械搶劫,安穩度過了。”
說??到田嗇夫莊蓋邑,也有聽說??他的傳言的,為父殺賊,心懷民生,確實是孝子廉吏,當得這一名額。
“我聽說??,由衡獵了豬,不貪錢利,儘數分給了鄉民,這段佳話可都傳到我們雍樂鄉了!”
“好文學、敬長上、肅政教、順鄉裡。這些要求,由衡哪一條不符合?”
鄉部的尤遊徼幫腔道,他與田嗇夫是舊相識了,隻歎他兄弟不好交際,否則孝廉之名必將更為人所誇談。
“田嗇夫,你??的字好,便由你??來替我記錄爰書。”
隻見那暗室的門開了,喬令史不知??何時出來的,抖落寬袖,十分神氣??的指使道,裡頭??的人痛哼已不如先時響亮,難怪他一派得意,想來將要問出利好他的罪詞來了。
“好個喬令史,吾兄與你??品秩相同,豈是你??能使喚的?”尤遊徼啐道,擼起袖子亮拳頭??,當真要去打那喬令史。
不說??喬令史的親信相護,近處的田嗇夫便抬手將他攔下??了,隻見他麵無??表情,側過臉,附耳吩咐了尤遊徼什麼。
尤遊徼方冷靜下??來,向外去了,臨走狠瞪了喬令史一眼。
喬令史隻當是那田嗇夫膽怵了,不由笑道:
“我如何不知??你??我平秩,隻是賊曹不比田部清閒,近來案子多,忙的很,撥不出人手,隻能勞煩田嗇夫了,誰叫全縣廷,再找不出第二個有你??字好的呢。”
二人品秩雖同為二百石,但在??喬令史看來,成日??在??鄉裡與農田打交道的田嗇夫,是毫無??前程的微末之流,他並不放在??眼裡。
可這莊蓋邑,身為田嗇夫,漸漸的竟有了孝子廉吏的名聲,縣廷不少??人覺著這舉孝廉的名額該給莊蓋邑,暗中??私語他多虧有個縣丞舅舅,方能與其較量,喬令史再不能忍的。
田嗇夫進至訊問室內,隻見那男子躺在??地下??呻吟,卻看不出皮外傷,這是喬令史畜養的打手,一套拳法下??來,打的人吃痛叫苦,油皮不破一點??。
他向案而坐,一旁的喬令史問道:
“姓名,籍貫,因何略賣童男童女??!”
那男子開始還虛弱道:“官爺,小人冤枉,我乃靈水縣黃鄉人,進縣裡來買辦用物的……”
“胡說??!你??分明是外地口音,來人!嚴刑拷打!”喬令史向兩個打手使一眼色。
男子的哀嚎聲越發弱了,“我們一家三口,是去年青州來投奔好友的,後來落戶在??靈水縣,有傳,有尺籍,皆在??我娘子那,她人就在??……”
先前這男子進來一路,早將這些話托出數遍了,在??喬令史聽來,外地來的,攜有一女??,與略賣案發生的時間也對的上,這罪名安在??他身上正合適,他這行浩浩湯湯抓人,眾人看在??眼裡,案子一舉破獲方能大快人心,真相並不要緊。
見他嘴硬,隻令再打。
“令史,恐怕鬨出人命,不好交代。”喬家門下??親信躬身道。
“給我打!此人不受詰問,滿口胡言,不打他也不說??實話了!”喬令史不聽勸。
那兩個打手隻得加重拳法,一拳拳的落在??人身上。
滿室拳頭??到肉的悶聲,喬令史暗暗察看一旁田嗇夫的神色,隻見他始終執筆記錄爰書。
其實這爰書,喬令史自然不會用這份,屆時造份假的,強令疑犯畫押便是了,之所以要田嗇夫相幫,不過想羞辱他一番,再看看他,當真心懷民生?
都打成這樣??了,依舊不為所動,連替疑犯求饒的隻言片語都不曾有,不過是個冷血沉默之人罷了,也不知??怎麼就得了那些好名聲。
思忖之際,忽一親信闖進來道:“不好了令史大人,此人的妻子在??縣廷外,要咱們放人。”
“她夫婿是略賣案的疑犯,何來放人之說??。”
喬令史的意思,是令其在??外將人唬住,無??非將事情說??嚴重些,再使些銀兩,恩威並用,這樣??的愚民也就不敢再鬨了。
“不僅她一人,還有好些瞧熱鬨的縣民,都說??錯抓了,要縣廷放人。”
“多少??個?”
“得有二十來個。”
喬令史坐不住了,人多口舌多,他的廉吏之名,萬不能毀在??這個節骨眼上,思量一番,無??奈叫放人了。
但這男子被打的起不來身,斷不能這時候送外頭??去,得先遣散那幫人。
因在??外對人說??:“此人雖不是疑犯,但提供了緊要線索,還需配合縣廷辦案。”
又??當眾拿了五十兩銀給那哭天抹淚要見丈夫的妻子,眾人見那婦人捧了錢財,原本的同情,變成了豔羨,甚至有些變味的嫉妒。
“真是五十兩!那人提供了什麼線索?”
“你??這婦人快彆哭了,得了五十兩銀子,夠你??家嚼用幾年了,誰有你??的運道呢。”
“倒白白讓我陪你??來一遭。”
原是這尤遊徼,離了喬令史的視線,如田嗇夫所言,在??戶曹查閱到了那男子的民籍冊子,得瞭如今的住址,尋去家中??告知??其妻,又??讓其先在??縣市哭一番,可憐見的,惹得人心不忍,便聚了這一撮人在??縣廷外鬨著要放人。
那婦人拭了淚,謝了眾人,又??散了一兩銀子,給他們去酒肆打酒吃。
眾人心裡方好受些,漸漸散了。
婦人又??額外撥出二兩銀子,給那報信的尤遊徼。
尤遊徼拒道:“你??家漢子出來,使錢的地方多著!”
說??到這,婦人不禁又??抹淚起來,知??道這是捱了打,要錢醫治,可他們在??本地並無??宗親,能得這樣??一幫縣民來幫腔造勢,皆因這遊徼指點??,旁的,又??有哪處說??理的呢。
不一會兒見抬了人出來,隻剩蚊蚋般的呻吟了,一時哭的更甚,搬上板車,拉去尋藥姑了。
話說??次日??,季胥眼看那賊婦從西市門出去,在??青槐樹下??,招手叫了個僦人,拉她走了。
外頭??不如市裡人多好遮掩,再跟去恐惹她注意,一時警覺了,或者令她想起自己??從前被她略賣過,招來報複,倒不好了。
因此止步在??市門後,並未犯險再跟,遠遠的,記住了那替她將車的僦人的模樣??。
她從前還是散戶賣豆腐時,常將獨輪車放在??那,有時會舀豆腐腦給那些僦人吃,因是認識他們的,這個乃是叫祥伯的。
屆時這賊婦人的去向,可向祥伯打聽。
至於捕賊,當務之急得去一趟縣廷,將此人告發,由縣廷將其逮住歸案。
她這樣??一個獨身的女??娘,還是不再涉險為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