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遇港雨 011
雷暴
“什麼時候要孩子。”
酒水滴滴答答順著女人臉龐落下,洇濕了衣領,化成一道道血水似的痕跡。
周圍的人驚叫一聲:“啊!”
慌忙往後退開兩步。
女人也被震住了,神情呆呆愣在原地,眼瞳震顫,裡麵滿是驚疑不定。
“道歉。”傅同杯說,“彆讓我再說第三遍。”
他的語調極具威懾,根本不容置疑,女人眼眶一下子蓄滿了淚,磕磕巴巴地說:“對……對不起……”
“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她好像隻會說這兩句了,顛來倒去,反反複複,說了好多遍,聲音不成調。
傅同杯轉頭:“你的意思呢?”
宋雨嫵一怔,看看他,又看看那個女人。這種狀況她也是呆滯的,不知道該回答什麼,她怕他不消氣:“我……”
“看我做什麼。”他視線平和而沉靜,彷彿隻是在說一件小事,“她的道歉,你滿意嗎,接受嗎?”
宋雨嫵澀聲:“嗯。”
傅同杯再次轉身,正色道:“我夫人說滿意,我就不再追究。還有下次,我絕不輕饒。”
他伸手,輕輕攬過她單薄肩頭:“走。”
風愈刮愈大,愈刮愈烈,整個馬場淺淺拂動的草茵,如碧色的海,翡翠般的湖泊。
他仍然像是座山一樣遙不可及,不可撼動,草海在他腳下鋪陳開,而她彷彿隻是他身上,一條蜿蜒而下的溪流。
他的馬就在一邊,甩著尾吃草。
那是匹高大健美的馬,英氣凜然,皮毛都是油亮的。她聽說他在馬場有養了很多年的馬,可能就是這一匹。
侍應生戰戰兢兢過來:“我給您叫接駁車?”
“不用。”
他冷淡拒絕,眼神轉向她:“過來。”
她就那麼小一點,縮在馬旁邊,惴惴不安地。宋雨嫵扣著手,怯怯走到他身邊,很小聲說:“我不會騎……”
話還沒說完,被他攔腰一提抱上去。
他也踩著馬鐙翻身跨上來,那匹馬乍然受驚,甩著尾巴在地上踱了好幾步。
她怕得要命,整個人都是僵了,驚慌失措握住馬鞍。
“放鬆點。”他單手持韁繩,另隻手緊緊箍著她的腰,“我在後麵。我養的馬,我不命令,它不會跑。”
果然如此。
那馬也隻是踱了幾步,很快又安靜下來。
傅同杯輕聲說:“到車邊就下來。”
宋雨嫵應了聲:“好。”緊張點點頭。
她是真的怕這個。
馬場裡隻有他的那匹在動,其餘所有人都鴉雀無聲。
她是鬼迷心竅,才會坐在他的馬上,鬼迷心竅才會這樣。她騎在馬背,如同浮在雲端,她感受到他胸膛貼著她,馬踱步一次,他就和她摩挲一次。
馬背上那樣一點天地,兩個人近得宛如耳鬢廝磨。
她覺得渾身都要燒起來,後背隔著衣服的一片麵板,又熱又癢。
她想坐直身體,悄悄離遠些,又被他摟緊腰抱回來。
他在她耳邊沉聲說:“現在不是會了嗎。”
她攥緊馬鞍,微微側頭看他:“嗯……”身上一陣陣地發軟。
隻是很奇異地,她竟然真的沒有再那麼害怕。
宋雨嫵看著他無波無瀾的麵孔,視線劃過他微抿的唇,漆黑深沉的眼睛。
有一刹那恍恍惚惚,居然莫名其妙想起來一句話,是周映菡黑粉評價他的話。
“傅生就是山,傅生就是台。”
*
不過回到車裡,他就變了臉色。
傅同杯皺眉,扯鬆了領帶。
他踹了駕駛座一腳,司機有眼力見地升上隔板,他狹長的眼睛掃過來:“你是不是一天都不能好好待著,不給我惹事?”
宋雨嫵還在整理裙擺。
被紅酒汙了,她知道是洗不掉了,然而這樣貼著大腿,總歸膩膩的難受。
“啊……”
她沒想他會突然發難。
明明剛纔在外麵,他麵色還是好好的。
宋雨嫵小聲說:“我沒有給你惹事,她們說話的時候,我都不說話的。”
這話不知道怎麼觸怒了他,傅同杯驟然壓低眉眼:“我讓你不說話了?嘴巴長著是用來做什麼的,彆人罵到你頭上,不知道還嘴嗎?”
她抿唇:“我怕你不高興……”
“還頂嘴,跟我吵怎麼沒見你怕我不高興。你是傅太,什麼身份心裡不清楚?你能爭爭氣,出門不給我丟臉嗎?”
他語氣很冷,她心裡一陣陣收縮。剛纔在馬場,燃起的那一點微弱的火焰,被他一盆冷水澆了個乾淨。
她怯怯道:“我給你丟人了嗎?”
他冷淡:“你覺得呢。”
她就懂了,小小地“哦”了一聲,眼睛也很畏怯,不敢看他:“我下次不這樣了。”
他頓了半秒,最後冷聲道:“但願如此。”
車子一路開回半山,沒多久便下起了雨。
他鬆開手,不再看她,靠著椅背閉目養神。外套已經被寬下了,搭在椅背。
她偷偷去看,他微蹙著眉,麵容陷在一團深色的暗影裡,就像是很疲憊的樣子。
暗暗的天色,籠罩整座島嶼。天邊一道極亮的閃電劃過,大雨劈裡啪啦落了下來。
*
那晚上她是在自己房間睡的,她在家裡有個單獨的臥室,偶爾會去那裡。
傅同杯是個特彆陰晴不定的男人,剛結婚時,他做完,經常將她趕去彆的房間,可能是厭煩,也可能是惡心。
不過又因為他那個病,每次將她趕到彆的房間了,淩晨半夜,他又會推開房門,輕輕在她身邊躺下。
宋雨嫵睡得迷迷糊糊,被他吵醒,會下意識摸摸枕邊:“嗯?”
摸到他的臉,他捉住她手腕,低聲惱怒說:“轉過去。”
她不敢違抗,揉揉眼睛,卷著被子翻個身繼續睡。不多久,他安靜了,就會靠上來,伸出手臂抱緊她。
那晚也是,她連晚飯都沒吃,回家就回了房間。傭人來敲門:“夫人,您用飯嗎?”
她也不講話。
“夫人?”
樓下傳來熟悉冰冷的聲音:“不用給她端,她不想吃就餓著。”
門外遲疑了會,聲音漸漸遠去了。
宋雨嫵蒙在被子裡一動不動。不知過去多久,她爬起來洗了個澡,重新躺回床上,逼自己睡著。
隻是夜半時分,她迷糊醒轉,半夢半醒間,覺得有個影子在床邊坐了下來。
她的房間除了他,連女傭都不能進。
宋雨嫵閉著眼,假裝還是在睡,什麼都沒有說。
他卻展臂摟過了她。
她起初微微掙紮,想掙脫,他卻反而較勁般愈收愈緊,橫在腰間的手臂用力箍住她。她越是想掙脫,他越是不放。
就這麼僵持了好一會,終於,她力氣不敵他,泄了氣,被他從身後牢牢抱進懷裡。
那個姿勢,無比彆扭。就像衣櫃裡沒有多餘的衣架,一件衣服,隻能皺巴巴套進另一件衣服裡。
傅同杯說:“宋三。”
她不說話。
他慢慢啄吻她的後頸:“你隻會給我氣受。”
就這一句,她眼眶紅了。
這句話她聽過不知有幾遍。
最開始聽到,還是剛嫁給他的時候。她不過才被從大陸接來香港,一句粵語不會說,就連聽也聽不懂。
他們婚前約法三章,說好和他睡覺,是每週一三五六七。然而這種事誰說得準,他幾乎不會推遲,但總會增加。
她受不了,堅決不乾。
兩個人拚命吵架。
她其實粵語說得並不順暢,傅同杯卻一句一句不肯停口。況且傅生學識良好,吵急了粵語之後就是英文,再是德文……
她捂著耳朵告訴他:“聽不懂聽不懂聽不懂!”
為了讓他明確知道,她說的是“聽不懂”,她還特地學了粵語:“我唔明!”
他臉色也不好,後來強行找了老師來家教她粵語和英文。
她死也不學,又是一場大吵。
不過那次吵架很快結束,因為傅生沒有那樣多的耐心。他吵了沒兩句,猛地住了嘴,看她片刻,一把將她扛起來往樓上走。她哭哭啼啼喊:“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他差不多在樓上和她待了三天,還是四天,連送飯的傭人都不敢敲門。
最初她還能有隱隱約約的哭聲,後麵,什麼聲音都沒有了。
三天之後,他才下樓,臉色說不上特彆難看,總覺得是稍霽了。
他吩咐:“打電話給邵醫生。”
他拎了外套去公司了。
邵醫生是他私人醫生,還以為出什麼事,她在床上,見他急色匆匆上來。
最後怒氣衝衝下去:“不像話!”
她覺得被羞辱到,抱著被子睡地下室,怎麼說都不肯上樓。
傭人勸也不聽,隻好再次call給傅同杯,問他怎麼處理。
他當晚就回來了。
回家衣服都沒來得及換,扯了領帶就下去抓她,當時嘴裡說的就是這一句。
“你根本不聽話,你隻會給我氣受!”
是普通話,他妥協了。
後來他在家,就一直說普通話了。
他對她不是一直都很壞的。她陪他去賭場,遇到外國佬戲弄她,他也是這樣一杯酒潑在了對方臉上。
那時候他就告訴她:“你能不要給我丟臉嗎?你是傅生的太太,在香港,除了你的丈夫,你就算是將硫酸潑在他臉上,他也不敢同你多嘴一個字。”
那年她十九歲,還像隻乳鴿般溫馴,即使他這樣說了,她也完全不敢這樣做,隻好磕磕巴巴:“我,我知道了……”
他掰過她下巴:“下次懂事點。”
她低著頭:“嗯。”
不是沒有溫情的,可是為什麼,那麼多年,他們的關係隻是愈發地差,就像沒有地基的大樓,搖搖欲墜。
橫亙在他們中間的,究竟是什麼,連她也不清楚。
宋雨嫵終於有了些反應,看著橫在身前的手臂,她指尖搭上去,輕輕撫了撫。
他感受到她動作:“不耍脾氣了?”
她垂眼:“我沒有耍脾氣。”
傅同杯哼笑:“是嗎,那怎麼傭人喊吃飯幾遍都不應。”
“我睡覺……”
“睡覺你鎖門。”
她像個鵪鶉一樣把腦袋埋進被子裡:“哦。”她心裡難過,都忘了,他有家裡所有的鑰匙,她因為賭氣鎖了門,他拿備用鑰匙就能開。
他低聲說:“宋三,你有沒有脾氣,我不知道嗎。”
她又往被子裡縮了縮。
他將她拽上來:“躲什麼。”傅同杯閉著眼睛吻她後頸,“明天出去吃飯。”
“和上次一樣跟你朋友嗎?”
他說不是:“是同我家姐和姐夫。”
傅同杯有個大姐,嫁去京城了,平時不常回香港,他姐夫也不能常返兩岸三地。這回連姐夫都要來,難怪他昨夜拋下週映菡也要回來。
不想還好,想起這件事,宋雨嫵心裡痙攣似的驟然瑟縮了下,這種事容不得她拒絕,隻好垂下眼:“好。”
*
傅同杯姐姐是個精明強乾的女人,雍容華貴,卓然天成。
她和傅同杯一樣挺拔,其實年紀也不過將近四十,卻並不顯老氣。尤其是眼睛。
不知為何,宋雨嫵總有些怕她的眼睛,她有一雙很銳利的眼,抬眸看人時,總帶一股不容分說的威儀。
傅家姐弟真的很像,因為傅同杯看人時,也是這樣。深邃的雙眼皮,鋒利的眉骨,渾身都散發著一種嚴於律己的精英氣質。
幾個人吃飯的地點是一家粵菜館,廳堂佈置得極其雅緻。
傅同杯和她去的早。
大約坐了半個鐘,包廂門才被推開。
先是侍應生進來,身後跟著一個眉目精緻的女人。她身邊男人是她丈夫。
傅家姐夫倒是溫和的長相,眉目俊朗,唇角含笑。
傅同杯起身:“家姐,姐夫。”
傅明綺彎唇:“嗯。”
宋雨嫵跟著站在旁邊,也打了招呼,傅明綺朝她點了個頭:“坐。”
她丈夫許東憑也笑:“好久不見了,同杯,上次見麵還是過年那陣。”
“嗯。”
許東憑說:“真是謝謝你把小言抓回來,他青春期到了,叛逆嚴重,平時我和你大姐都很忙,也顧不上他,本來以為他性格頂多和家裡吵一架,沒想過他居然會鬨到離家出走。”
“無事,十六七歲都是這樣,阿言隻是有些鬨騰,真出格的事他不會。”
“但還是給你添麻煩了,過年那陣就想同你一起吃個飯,隻是年節下也湊不出空檔。”
“我剛巧也不得閒。”
許東憑點點頭:“所以眼看要四月了,你大姐回香港,就說先把飯補上。”
傅明綺嫁人非常早,和宋雨嫵一樣,也是剛到法定可婚年紀就嫁了。嫁去內地,剛二十出頭。
她新婚第一年就生了唯一的兒子,叫許言,已經在上高中。
宋雨嫵曾經見過許言兩麵,就記得是個豐神俊朗,但是很皮的小男生。
傅家姐弟又說了幾句家常的,還有傅同杯公司的事。
許東憑偶爾也插話,言笑晏晏。
隻有她不太懂,一直在默默喝湯。
“小言十八歲之後我們也不打算管了,累了,頂多現在還能再教他兩年。”
傅同杯盛湯:“也該讓他自己曆練。”
傅明綺看著他動作,語意稍頓:“我們是孩子大了,心事了了。你們呢,準備什麼時候要個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