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簪纓_晉江 1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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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紅燭昏昏。◎

三日後,朝中休沐。

齊應遣中使送周纓自含嘉門出宮,周纓自門前回望宮牆。

自永昌二十五年十月入宮以來,整整五年,她不過離開過宮禁六次。

一次伴齊延至崔府探病,一次隨儲君至王莊習稼穡,一次蘊真成親,伴皇後道賀,一次送崔易回府,一次至文廟代中宮處置宗婦,最後一次,得齊應恩旨,直奔千裡之外的綏寧。

從十六歲至二十一歲,她決然地斬斷過往,邁入巍峨宮牆,換來五年困於深宮。

從未生悔。

今朝,卻也是她主動求來,邁出這深宮,走向另一種人生。

天色沉沉,她心中卻自有明月相照,明亮而澄靜。

下馬亭外馬車正慢悠悠往這邊駛來,拉車的青驄馬一眼看去有些熟悉,是往日她學騎馬時的那匹座騎。

周纓笑了一下,同中使告彆。

內侍見有人來接她,也不強行送她回府,還她一禮,恭敬道:“周司記慢行。”

馬車停在跟前,周纓仰頭衝束關一笑:“有勞。”

束關仍同往常一般,道一聲“客氣”,彷彿中間這五年不過平常出門宴遊,此番他也不過是接到一個剛剛踏青回來的十六歲的她。

車馬粼粼,不到一刻,便已至嘉善坊。

周纓自馬車上下來,仰頭看了一眼這座宅邸。

朱漆大門高大巍峨,自顯威儀景象。

沿著中庭走至二進院中,燈火燃得正盛,女使正魚貫擺膳。

崔述站在階前,見她進來,快步迎上來,喚道:“阿纓。”

語氣裡竟有幾分無措。

聽得周纓沒來由地一笑。

她上前極自然地挽過他的手,牽著他往裡行去。

鵝卵石硌得腳底輕一陣重一陣,心中亦如扁舟,飄來晃去。

直至邁上平整的石階,扁舟靠岸,穩穩當當地停了下來。

周纓與他在膳桌前對坐下來,二人一時都沒有說話。

這大抵還是離開淨波門外後,頭一回能隻有他們兩人,光明正大地安然同坐一案,安安靜靜不受打擾地吃上一餐。

哪怕先前在綏寧,庶務纏身,人多眼雜,亦不過是草草吃上兩口,難有此時的寧和。

周纓連嘗了幾道菜,自然得宛若這幾年,他們一直都是這般相處一般,從來不曾受困於宮規,交遊自由。

崔述替她搛了兩塊鵝肉:“去一趟綏寧,瘦得厲害,多吃些。”

周纓說“好”,又問:“你搬過來住了?”

“暫且沒有。也算當上客人了,過來幫你收拾下,你出來便能住。”崔述點頭。

周纓“噗”地一笑,取笑道:“當朝副相,深受聖寵,自己不曾置處宅子便罷了,怎麼這麼幾年過去,連處宅子的賞都沒討到?說出來也不怕同僚笑話麼?”

“住哪都一樣。”

周纓倒無言了,三日一朝會,早起應卯,長年累月下來,換作是她,恐怕斷是吃不消的,他卻彷彿無知無覺一般。

她便有些生氣:“怎麼能住哪都一樣呢?”

崔述會錯意,想了想,隻說:“如今住這裡,自然倒是極好的。隻是偷摸些,不好叫人知道。”

周纓“噗嗤”笑出聲來。

忽然有些想逗他,便問:“同僚想尋你去何處尋?總有些人想拜訪你吧。”

“白日間我幾乎都在公署,離署後,我本也不見外客。”崔述答得正經。

樹敵甚多,攀附阿諛者亦繁,官居高位者,不見私客倒是常情。

周纓便沒有什麼話好說,待吃完這一餐,女使呈上來幾碟精緻的當季水果,周纓眼神方往橘子上瞟了瞟,崔述的手便跟了過去。

纖長骨感的一雙手,靈活地褪了皮,除了橘絡,才將橘瓣遞過來。

周纓輕輕湊上去,咬住了這瓣橘子,香甜又沁涼,令她沒忍住笑了笑。

“中宮將你調往尚宮局了?”崔述手上動作沒停,將橘子剝好皮,分瓣放至眼前的空碟中。

周纓隨口“嗯”了一聲:“司記有缺,便讓我頂上了。”

“掌文書、印璽、符契,這些事對你來說倒不難,上手得快吧?”

“還行,跟著林尚宮學做事,林尚宮比祝尚儀還嚴厲些,但也有求必應,有惑必解。”

崔述“嗯”了一聲:“皇後選人眼光不錯,眼下宮廷中,少有德不配位者。”

女官重學識德望,與普通宮女選擢機製自來大有不同,已適人者入宮禁為女官在各朝都並不違製。

但周纓情況並不一樣,他為太子師,她若還隨侍東宮,必常有往來。

既知二人前事,中宮掌宮壼教化,自不會允他二人再於宮闈中有私交,將周纓調離是必然的事。

周纓倒並不覺得惋惜,隻道:“沒關係,都是做事。都說東宮是個香缽缽,來日必享榮華,失了可惜。但眼下連升兩階,後廷內又有誰不羨慕我?近日見我,有些人連眼珠子都紅得能滴出血來。”

崔述一笑,見她還有開玩笑的心思,便知沒有什麼好操心的。

周纓嘗了幾瓣橘子,他便又道:“天寒了,嘗嘗即可,彆貪多。”

“好。”周纓托腮看著他,點破他心中所想,“真隻想當客人?沒話想對我說?”

崔述淨手時水都濺了些在銅盆邊緣,他以熱巾擦乾手,長吸一口氣,才道:“那自然不是。阿纓,你願不願意……”

周纓笑盈盈地看著他,雙瞳亮汪汪的,像一汪蘊著柔波的秋水。

他竟有些緊張,喉結滾了一下,才接道:“願不願意嫁我為妻?”

周纓沒有說話,眼睛眨也未眨地盯著他,頰邊梨渦淺淺。

“雖礙於內外交結,不便公之於眾,但必不可少的婚儀,還是不想虧欠你。這幾日一直預備著,雖倉促了些,但絕無輕慢你的意思。”他頓了頓,又道,“你若願意,你我當結為夫妻,往後必不敢相負。你若不願……”

周纓打斷他:“同崔公和韋夫人知會過了麼?你如今同家裡還有聯係麼?”

崔述搖頭:“已有幾年沒有來往了。但這事當知會一聲,無父母之命,怕怠慢你,恐有些不妥,前幾日遣人送了書信過去。”

崔述指了指內院:“母親悄悄派人送來十抬物件,道是她自個兒給你添的嫁妝,都替你收在庫房了,禮帖在內院,晚些你瞧瞧。”

周纓微垂眼簾,歎道:“韋夫人有心。”

“母親那時囿於門第之見,或許對你說了些不中聽的話,但隻是望我往後能走得順一些,並沒有輕慢你的意思,她心裡其實將你看得很重。”

崔述頓了一下,斟酌了下措辭,才接道:“如今經了許多事,早沒了那等想法,二老都很讚同,隻望你能原諒她昔日之語。”

周纓眉眼微彎:“其實那時韋夫人顧忌我顏麵,並沒有真同我說什麼,我自然也不可能為此生氣。贈禮時遺漏你一人,隻是因為我沒想好要贈什麼而已。”

“那如今想好了麼?”

“一個無需顧忌與權衡,沒有隔閡與疏離的家。你可要?”

崔述猝然握住她的手。

半晌,手上的力道才鬆了兩分,崔述道:“自然。隻是聘禮倒沒攢下多少,先時給家裡和老師那裡送了不少,也沒置下什麼田產莊子,望你不要嫌棄。隻有些禦賜之物不好轉手的,倒都還存著,已搬過來了,還有雪蕉廬一處,冬雪夏月都還不錯,你應會喜歡,地契房契也都一並交予你。”

周纓笑著應了一聲“好”,站起身來道:“這幾日都準備了些什麼?帶我去瞧瞧吧。”

崔述隨她起身,牽著她的手,一並往內院行去。

靠近大內,寸土寸金,三進的宅邸,內院並不敞闊,但勝在雅緻,引水穿庭,水中枝影橫斜,倒映著一彎皎月。

沿幽徑往裡,簷下懸竹節風鈴,貼一幅他親筆所書的紅底新婚慶聯——“同量天地寬,共度日月長”。

進得明間,博山爐中香煙嫋嫋,滿室椒馨蘭馥。

花梨木幾案上,靜立著一隻影青釉冰裂紋花觚,觚中斜插幾枝丹桂,疏朗有致,碎金綴玉。

另一側翹頭案上,金盤撒果,銀燭燒花。

龍鳳雙燭靜靜燃著,崔述牽著她進入內室,朱紅鴛帳上鋪撒喜果,枕邊置著兩套喜服並寶鈿博鬢,案上置以紅線相連的被剖成兩半的匏瓜。

周纓眼眶忽地有些濕。

喜服工藝精細,絕非短短三日可以趕製而成,想來早已備好。

換上喜服,對鏡理妝,崔述來迎她到外間,對月拜完天地。

共飲完合巹酒,周纓悄悄彆過頭去,擦了擦眼角的淚。

深宮寂寂,有段時間,她極愛讀《易經》,裡麵講天行之道,七日來複。

七載歲月,實是很長的一段光陰,足夠令熾烈的情感從燃燒至寂滅,而他們,卻足足跨過了七載,才終於得以共飲一盞合巹酒。

周纓一時隻覺恍然如夢。

數載相依,已無需更多言語。

崔述將她抱坐至榻沿,緩慢傾身,蹭了蹭她的鼻尖。

周纓微微垂眼,這個角度,恰能清晰地瞧見他眼下的那顆小痣。

躍動的心跳,灼熱的呼吸,三分情動,七分克製,她一一感受,全數接納。

她伸出手,極輕地觸了觸那顆小痣,似心生愛憐,又似同初見之時一般,輕易被這張備受上天眷顧的臉所蠱惑了一息。

崔述隨她的動作看來,捉下她的手,低頭來吻她。

起先極儘溫柔,輕觸、碾磨、珍而重之,後來便有些克製不住,圈住她的手越發用力起來,含吮、勾纏、流連,繼而遊走至脖頸、鎖骨,再慢慢下移。

腰帶落地,鴛帳垂落,他覆上來,將頭埋在周纓頸側,很認真地道:“阿纓,我等這一日,已太久了。”

紅燭昏昏,帳幔輕搖。

周纓也似置身扁舟,搖搖晃晃,蕩進月光與昏黃的燭影。

更漏將殘,喜燭已燃了大半,借著晦暗的光線,周纓側頭來看他。

壓抑隱忍太久,一朝得償所願,他難免儘興了些,饜足過後,睡得正沉。

這些年來,他始終溫雅持重,待她處處禮數周全。

宮禁不便,數年恪守宮規自然不提,但離京數月,朝夕相伴,人前人後,他亦不曾有過半分逾越,生怕婚儀未行,唐突輕慢了她。

即便今夜,也仍顧念著先取悅於她,才顧得上索求。

回望從前種種跡遇,周纓忍不住輕歎,上天垂憐,竟讓她遇見了這樣的一個人。

她輕輕撐起上半身,單手撫上他的側頰,在他唇邊落下極輕的一個吻。

【作者有話說】

婚房描寫參考宋詞《滿庭芳·金貼鼓腰》,作者不詳。

同量天地寬,共度日月長。——周敦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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