簪纓_晉江 105
◎一生心事寄寒英。◎
緝獄司兵力一至,守城壓力頓時為之一輕,王舉望向門樓下的薛向,遙遙衝他抱拳,命以懸索降兵出宮門。
知王舉素來對自個兒有些成見,薛向遲疑片刻,才抬手還禮,隨即率班直殺入。
蘊真那滿臉燎泡的可怖模樣在腦海中揮之不去,薛向滿腹殺氣,殺紅了眼,奮勇殺至戰陣最中間,一刀一顆頭顱,血糊了滿臉。
增援一至,戰陣力量扭轉,永遇門前殺得正酣,一旁明德殿的微弱燈火都被襯得宛若幽幽鬼火。
章容在明光殿坐鎮,司檀和周纓陪在身側,永遇門外的火拚陷入膠著,聲聲殺喊之聲震得人心頭狂跳。
章容麵色尚算平靜,耐心地等著戰報,正當此時,禁軍前來急報:“雍王還有援軍,貞度門兵力更甚,恐是聲東擊西之策。”
章容撫著桌案站起身來,冷靜詢問:“貞度門兵力能抵擋多久?”
“至多兩刻。”
算腳程,京營大軍恐是難以趕至,章容道:“司檀,往貞度門吧。”
“娘娘。”司檀和周纓同跪下去。
司檀已泣不成聲,章容含笑道:“陛下信我能頂過這一劫,為殿下鋪平通途,我必不能叫他失望。”
“娘娘不可。”周纓含淚相勸,“殿下年紀尚幼,軍國大事還需娘娘臨朝,望娘娘以江山社稷為重。貞度門既能守上兩刻,那隻要再拖兩刻,讓叛軍找不到娘娘與殿下,京營禁軍便能趕至,便能勝。”
“我若親臨,士氣可振。”章容道。
“臣願代娘娘前去,請娘娘容臣僭越,望娘娘務必保全自己,否則即便今夜安然度過,朝中亦必然生亂。”周纓以頭搶地,苦苦哀求。
司檀亦附和道:“娘娘便聽一次勸吧,我隨周司記一並前去,娘娘速速轉移,找個地方藏身,靜待京營禁軍至。”
“娘娘,大局為重。”周纓再勸。
章容閉目,緩緩取下今日賜宴才戴上的鳳冠,褪下翟衣,周纓起身換上,正欲往外,章容忽道:“你若有事,我無顏麵見崔相,你務必珍重。”
“為大局計,他不會因此與娘娘生隙。”周纓快步登上鳳輦。
登貞度門樓,鳳冠珠簾垂墜,守將不敢直視鳳顏,司檀隨侍,無人敢疑。
周纓模仿章容素日語氣,揚聲道:“陛下抱恙,臥床養病,逆賊趁此夜闖宮城,罪大當誅。諸位將士聽令,一律殺無赦,以人頭計軍功,一顆叛黨人頭換賞金一錠,十顆晉一級。”
中宮親臨,士氣大振,叛軍攻勢被暫且壓去三成,不多時,到底勢力懸殊,又複燃起來。
弩箭自周身疾掠而過,將領請周纓入門樓,周纓環視門樓之下的戰況,昂首走向門樓上懸著的戰鼓。
鼓槌落,戰鼓鳴,將士嘶喊聲再起。
翟衣鮮豔,在夜裡顯眼至極,叛軍弩箭紛紛而至,有些被格擋開去,有些落在身側,有些也免不了正中身上。
戰陣膠著近三刻,終於被叛軍突破,宮門破開,叛軍派出一隊格擋門樓上的殘兵敗將,剩餘人馬直衝禁中。
叛軍人馬直殺明光殿,因未找到齊應,又分頭搜羅起各大宮殿。
燈燭儘歇,整個內廷籠罩在漆黑一片中,隻聽得叛軍四下破門翻箱倒櫃的聲音。
頭頂的咚咚之聲似正中心臟,令眾人屏息凝神,大氣不敢出。
齊延雖年幼,卻也未被此等情形懾住。
搜羅半刻,並未發現腳下的密室,叛軍返身離開肅文殿。眾人方鬆了口氣,下一刻卻聞到了潑天的桐油味,登時心下一凜。
叛軍落鎖潑油點火,一氣嗬成,所過之處,搜一處燒一處。
濃煙滾滾,密室內頃刻便被濃煙縈滿,眾人捂住口鼻,麵色痛苦。
汪淺站起身來,被祝淮一把拉住。
“鬆手,不找出路,都得死在這裡。”汪淺扯了兩下衣袖,卻被她死命拽著,紋絲不動,語氣裡便含了怒。
“萬一叛軍就守在門外呢?”
“不可能,內廷地廣,叛軍亦沒有上萬之數,必然還在分散搜尋陛下和殿下。”
衣袖上的力道一鬆,汪淺喝她:“護好殿下,我先出去探探。”
祝淮點頭應下,生生以手將下裳扯爛一塊,捂住齊延口鼻。
密室門一開,火勢已撲上了椽子,汪淺勉強辨出方位,往殿門潛去,確認殿外沒有叛軍之後,回到密室門口,往裡喊道:“快出來,火勢太大,再不出去,都得被困死在這裡。”
吸入了太多濃煙,祝淮帶著齊延行動緩慢地爬上地麵,見汪淺正尋到一根掉落的梁柱,脫掉外衣將火勢撲滅,將外裳纏至其上,便要去抱那滾燙的梁柱。
祝淮將齊延交給手下的兩名女官護著,招呼其餘人手一並上前,眾人學著汪淺的模樣,將外裳脫下裹住梁柱,而後合力抱起,撞擊緊鎖的大門。
梁柱笨重,歇了三次,大門終於被撞開,梁柱扔下,汪淺當即命堵住門口的女史內侍們先逃,又將祝淮推往門外:“先走,我去接殿下。”
祝淮被推得一踉蹌,待站穩身子回頭,便見著椽頂轟然墜下。
汪淺猛然將齊延推往門外,祝淮下意識伸手接住,“轟隆”一聲,椽頂傾倒,一門之隔的人失去蹤跡,隻露出一截黝黑的手腕。
祝淮痛哭出聲:“姐姐。”
但來不及悲傷,她將齊延抱起,招呼其餘人跟上,尋到僻靜角落藏身。
冬雪簌簌灑落,宮城漸漸落滿一地白。
叛軍並未找到齊應和齊延,控製不住局勢。
京營禁軍分隊至永遇門、貞度門殺入,迅疾誅殺叛軍餘黨,天將明時,宮城內雪積寸餘,雍王被擒,局勢漸明。
崔述快馬自貞度門入,竟一路打馬至明光殿外,疾奔入內,跪地請罪:“臣昨夜至京郊,未及入城,夜半聞訊方往回趕,故而來遲,請娘娘與殿下降罪。”
章容淡歎一聲:“聖上走前,甚是掛念你。除遺詔外,另留三詔,皆與你有涉,為你籌謀良多。”
崔述尚不知齊應旨意,沉默須臾,道:“聖上厚愛。”
章容也未與他細說,轉而問道:“崔相認為雍王當如何處置?”
“當梟首,但非現在,待審出牽連宗室,再一並處置。”
“涉眾太多。雍王沒有能力豢養出這般規模的私兵,竟是宗室分散培養,聚而起事,一家不超過三十人,與侍從無異,如此隱秘,如何能防?難怪一星半點風聲都未泄露。”章容稍顯遲疑,“全都殺了?”
“此罪無赦,當誅。”崔述道,“殿下尚小,臣來主持此事。殘害宗親之名,臣來擔。”
章容點頭,又道:“周司記受了傷,暫且安置在東梢間。”
崔述猛然起身。
“太醫看過了,無性命之憂,你莫心急,先去瞧瞧。”
崔述快步前往東梢間。
室內藥香氤氳,周纓躺在床上,眉目緊鎖,嘴唇蒼白得無半分血色。
小心翼翼掀開錦被一角,崔述便挪開了眼。
看包紮的手法並患處大小,能辨出是兩處箭傷,並一處刀傷,都傷得極深,包紮布料已被血浸透。
他半跪在榻前,握住她的手,將額抵在她手邊,閉眼待了半盞茶功夫,將她的手放回榻上,掖好被子,返身回到明間。
“宰執們何時到?”崔述問章容。
“已派禁軍傳令,應當快到了。”
“傳訊百官,含元殿大朝。”
宰執至,聯署用印,含元殿上宣齊應遺詔,齊延即位,章容臨朝稱製。
天方明,一夜混戰已終結,局勢完全控製,冬雪漫漫,吉兆昌瑞。
崔述啟緝獄司速審宗室叛亂案,牽連者包括大長公主等上百宗親,涉案者多於獄中暴斃,短短半月,雍王被處梟首之刑,從者皆棄市,一場轟轟烈烈的屠殺落幕。
順和元年的第一場雪落下時,周纓傷已好得差不離,可以下地慢慢行走。
論功行賞下來,無論內廷外朝,當夜有功者皆有封賞。
外朝裡,禁軍按軍功擢賞撫恤,薛向亦加光祿大夫銜,賜金千兩,崔蘊真晉封為淑人。張津追贈忠武校尉,厚金撫恤。
內廷裡,汪淺被追贈國夫人,祝淮拒封賞,請旨出宮,沈思寧被封宜人,亦請旨離宮治喪。周纓被封齊國夫人。
待能下地,周纓先去探訪過祝淮和沈思寧,為亡者添香祭拜,而後去探望蘊真。
蘊真臉上的傷已結了疤,正慢慢好轉。她到時,蘊真正與薛向圍爐坐在簷下賞雪。
見她至,蘊真才掙開緊握著她的那隻手,站起身笑著同她打招呼。
最後自含嘉門入宮,親自去麵見章容謝恩。
諸事稍定,章容稍有閒心,正伏在案前,執筆親自為齊應作祭文。
抬眼看來時,眼角紅得厲害。
“往常怕內外交結,多有顧慮,經此一事,你既為國為朝連命都能捨,擔心豈非多餘?”
章容笑中愈添幾分威嚴:“如此嘉勇,當重用之。如今我初臨朝,政事繁冗,待你傷愈,來我跟前,掌製誥吧。”
周纓叩首謝恩。
迎著紛紛揚揚的春雪回到家中,崔述已先她一步到家,見她進來,忙引她至暖閣內,替她解下氅衣,換上新手爐,方道:“謝恩也不急這一時,太後也不會怪罪。”
周纓捂著手爐,看著他笑。
“怎麼?”
周纓垂目,嘴角卻還掛著笑,慢慢將想了一路的心事與他說來:“你那時問我,天地之大,我要憑何安身,憑何立命,憑何圓誌。這六年裡,我沒有一日,不在思考這個問題。”
周纓在羅漢榻上落座,垂目看著懷中的手爐,一時沒有繼續說。
崔述微微蹙眉,等著她的下文。
“一路行來,很多人都給過我關於這個問題的指引,你、蘊真、奉和、束關、祝尚儀、汪尚服、太後……許許多多,都是我之師。
“聽多思多,想法也一直在變。
“一開始我想要一個尊崇的身份地位,不想任人踐踏,想有尊嚴地活著。
“後來,雖然也還想要這東西,但是沒有那般強烈了。
“再到後來,才慢慢明白,原來是因為我已有了更想要的東西。”
她極輕地一歎:“不像你,少時便誌定道堅,我花了很多年,才終於找到了我之所求。”
崔述沒有深問,隻同她一笑:“找到了便好。”
“我想吃碗湯餅,勞崔相親自下廚,煮一碗予我解解饞吧。”周纓單手撐頤,歪著頭衝他笑。
玄冬猛寒,湯餅最宜充虛解戰。
當日翠竹山中,她頭一回嘗到他的廚藝,便是深山雪重時,一碗熱氣騰騰的湯餅。
“好。”崔述笑著起身,去了廚房。
周纓起身,慢吞吞地拖著傷腿走向花樽旁的卷軸,奉和前些時日方遣人自雪蕉廬搬過來,還不曾得空整理過。
探手取出一卷,是他繪的消寒圖,連閱幾卷,每一年的消寒圖,他繪的都是梅花。
後來又見有一卷是她當日隨手所塗的那幅秋柿圖,已被精心裝裱過,其上還多添了一個他想象中的幼時的她。
最後一卷,仍是一卷消寒圖,看落款是昭寧二年冬日所製。
九九八十一朵梅花,被他在一個漫長的冬日裡,在孤寂的雪蕉廬中,一朵又一朵塗滿。
空白之處,落筆珍重,筆筆見意。
“十年孤館身似客,一生心事寄寒英。”
【作者有話說】
【2025.4.10-2025.8.4,正文完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