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簪纓_晉江 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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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想真正贏一回。◎

平山縣衙的牢獄占地不大,牢室劃分得逼仄,空氣流通不暢,潮濕、腥臭的氣息四下彌散,間雜著詭異的沙沙聲。踏足其間,戰栗感如潮一般漫上每寸肌膚,險些令人作嘔。

在前引路的獄卒頻頻回頭觀察喬作中年商戶的崔述,問他是否還要堅持進去探視。

先前被關押在刑部大牢月餘,條件雖比這好些,但也大差不差,崔述自然不至於因此萌生退意。

二人繼續往裡走,半盞茶功夫後,獄卒抬手指向角落裡的一間牢室:“就在那兒了。”

崔述站在幽暗的過道裡,隔著晦暗的光線,注視著監室裡的人。

時辰還早,天際方起了一線淡淡的青白色,她不知是一夜未眠還是起得早,此刻抱膝坐在牆角,定定地注視著屋頂,不知在思量什麼。

獄卒催促道:“要去快去,裡邊這幾間關的都是重犯,按規矩不能探監,要是等其他犯人都醒了,準要鬨起來。”

崔述沒有動作。

周纓卻聽見了這邊的輕微響動,轉頭往這裡看來。

崔述立即往後隱了一步,周纓未曾察覺到他的存在,目之所及,隻瞧見獄卒的衣物一角,出聲喚道:“這位大哥,勞您過來一下。”

獄卒狐疑地看她一眼,崔述適時將一錠碎銀塞給他,比了個噤聲的手勢。

拿人手短,獄卒將銀錠塞進袖中,往裡走去。

監室內燈油供應有限,此刻未曾掌燈,隻氣窗裡透出些許薄薄的天色,獄卒看不清周纓的神情,無從揣測她的意圖,隻好湊近欄杆,壓低聲音問:“何事?”

下一刻,手中便被塞進了一張觸感微韌的紙。

獄卒疑惑地舉起,借著朦朧的天色辨了半天,方認出是一張十兩麵值的寶鈔,又喜又驚:“進來時已搜過身,你從哪裡得來的銀票?莫不是涉案的贓款?”

周纓不答,隻平靜地看著他。

四目相對,獄卒竟被這一雙不起波瀾的眸子震住,住了聲,遲疑半晌,將銀票疊好塞進懷中,一側嘴角輕抽了下,半扭著頭觀察四周的動靜,喉嚨裡似含了痰,含糊不清地道:“說吧,什麼事?”

“今日應當不會過堂?”

“是。”獄卒答完,瞥她一眼,“你如何知道?”

“上回提審的時候,聽其他官爺說五日後才會複審。”周纓淡聲道,“既不問案,便不會提審任何犯人對不對?”

“你這話什麼意思?想出去?”獄卒打斷她,“你是重案犯,沒門兒。何況這案子鬨得人儘皆知,你要逃了,我脫不了責。”

“不是,十兩不值得您冒這樣的險。”周纓道,“是想著明日要複審,想勞您替我請位靠譜的訟師進來,請他開價,酬勞我來付。”

獄卒聞言,將她上下審視一遍,見她還算懂事,冷著臉問:“可有中意的?”

“您是行家,勞您幫我挑位水準高的。”

這吹捧令獄卒頗為受用,他銜了根乾草在嘴裡,做了個成交的手勢,假模假樣地在獄中巡視一圈,退到過道裡,吩咐崔述:“耽誤了會兒,天已經快要亮了,犯人都快醒了,你先出去避避,等我佈置好再叫你進來。”

崔述依言退出門外相候,片刻過後,獄卒出來,同他仔細交代:“我得先去請個訟師,大約兩刻鐘後來叫你。你放心,收了你的銀子,管保叫你見到人。”

“訟師?”方纔隔得遠,聽不清他二人的交談,乍聞這話,崔述疑道,“她要的?”

“是。”

從獄卒方纔的舉動和此刻的態度可知,周纓定然付出了不菲的代價才換得如此通融,崔述略想了想,說:“你帶我去吧。”

“你會寫字?”獄卒不屑道,“就算會寫字,你曾碰過刑名,寫過訴狀?我乾這行十多年了,怎麼從未聽過縣裡有你這號人物?”

“你不必管。”

“不行。我瞧那姑娘不像惡徒,定然是想洗冤出獄。這稍不注意就會讓人掉腦袋的事,那姑娘又年紀輕輕的,我既答應了她,自然要將事辦好,等會兒你自去探望你的,訟師我另外去請。”獄卒抬手彆開崔述,“你讓開。”

話音甫落,手心便被塞入一錠銀子,他不用低頭去瞧,光掂掂重量便知自個兒今日備受財神爺青睞,定然又天降大筆橫財了。

他重新端量崔述一眼,普通中年商戶打扮,隻說是從青水鎮上來的,與那姑娘有些淵源,見孤女涉案於心不忍,前來探視。

對於一個常年居於縣城不熟鄉情的獄卒來說,這番說辭倒是聽不出什麼破綻來,況此人看著還算文弱並無危險,出手又闊綽,獄卒正自動搖間,崔述又提醒他道:“她讓你幫忙請訟師,自然還另有一份給訟師的酬勞。”

獄卒思忖片刻,將銀子塞入懷中,警惕地環視四週一圈,清嗓道:“你既如此誠心,想必有幾分真本事,先等著,我將裡頭料理乾淨,再出來叫你。”

一刻鐘後,獄卒果然如約來領崔述進去,邊走邊勸:“你這種時刻趕來探望,想來同她有些不一般的關係,不會坑害她,我姑且信你一回。隻是得提醒你,咱們知縣對斷案並不上心,一應卷宗能應付複審即可,可諸縣上呈州府的卷宗繁多,如何能令上官留意到,訴狀自也是關鍵一環,需要下些功夫,你若沒這本事,還是趁早另請他人的好。”兩邊吃回扣,獄卒這趟大豐收,嘴角翹得壓不住,善意地多了兩句嘴。

崔述應下:“多謝賜教。”

見他油鹽不進,獄卒眉峰一挑,指著最靠近門口的一間牢室說:“我把人提出來了,普牢允許探視,但隔牆有耳,說話仔細些。”

崔述彎腰邁入這間窄小的監室,等身後落鎖聲響起,腳步聲遠去,抱膝坐在書案前的女子才坐正身子,抬頭往這邊看來。

燈盞文房先已備好,燭火跳躍,在斑駁的土牆上映出她比先前初識時還要瘦上三分的身形。

崔述掀袍在她對麵盤坐下來,落入眼底的,是一張顴骨微突、下頜輕微凹陷的臉。

他一時無言,半晌方說:“姑娘所涉之案影響頗大,我先前已有所耳聞,姑娘今日之舉,是想要錄一份完整的供詞呈交知縣,以防當堂口述有所錯漏?”

眼前的中年男人衣著打扮還算光鮮,看得出略有薄資,想來能憑此業立足,當有些真本事。此時境況,周纓隻能選擇相信他,沉默片刻後,如實相告:“不是。我請先生來,是要先生代寫一份正兒八經的訴狀,狀告楊固夫婦強賣人口、殺害弟媳。”

崔述沒有應聲。

“先生為何不說話?”

“姑娘對律法可有過瞭解?”

“這話什麼意思?”

“便是故殺之罪,尊長謀殺卑幼,也當處流刑或徒刑,倘定性為過失殺人,甚可罰銀或免刑。”

周纓不解:“我隻知殺人償命。”

“親屬相犯,量刑不同。尊長犯案,當減其罪,定律如此。”

周纓神色微變。

“強賣人口在律法上稱之為略賣,但依我所聞,姑娘指的是楊固夫婦欲將你強嫁之事?”

得到肯定回答,崔述早有所料似的,接道:“同樣,略賣良人本當處斬刑,但尊長對卑幼犯案,律法對其有所寬宥,減罪一等。何況姑娘心裡應當有數,雖說楊固夫婦確實收取了對方的好處,但這是賣金還是給私媒的居間酬勞尚需論斷,此事到底能否定性為略賣還難說,恐至多杖刑。”

“律法不公。”周纓靜了片刻,說,“我不服。”

“律法有律法的考量,公與不公暫且不論,但普天之下皆受此律管製。”

垂在身側的手無意識地摳住身下泛潮的枯草墊子,指甲縫中混入草屑,紮入皮肉,帶起一絲刺痛,令周纓眉頭緊蹙。

“而且,方纔我所說的這些,是以案件證據確鑿、堂官秉公辦案為基礎的。”

“真相如此,我未曾撒謊。”

“你請我來,我自然站在你的立場,暫且就當胥吏從現場勘驗出的證據的確能夠佐證你的說辭,那後一條呢?”

周纓臉色微變,閉口不答。

“自來官府辦案,多以拖字為要,這等重大刑案,拖到三月審結期限再作判決不在話下。”崔述看向她眼下的青黑,點破她心中所想,“收監至今已逾廿日,隻草草提審過一回,知縣的態度,你想必已經猜出幾分來了,否則也不會貿然行今日之舉。既然如此,平心而論,你覺得你有幾成勝算?”

周纓仍舊緘默。

“姑娘心裡已經有答案了。”

“請先生指點。”

“清官廉吏難遇,利字開道,或可事半功倍。”

“收買?”周纓眉眼間皆是不屑之色,“小民遇事,不可能不考慮這條路,但依我的家境,恐怕填不飽這官府上下數十張獅子口。”

“楊固之子也填不飽,你隻要比他強些就有勝算。”

周纓目光落在他左頰一道輕微凸起的瘢痕上,語帶嘲意:“訟師都是靠這樣的手段贏官司的?”

“怎麼?姑娘瞧不上?”

“也不是瞧不上,有捷徑誰不想走。”周纓注視著他,目光如水一般沉靜,“但我想真正贏一回。”

“那將當日之事情仔細說來。”崔述同她對視一眼,不再相勸,垂首整理好紙張,執筆蘸墨,攬袖落筆。

周纓冷靜地講述著當晚的經曆,崔述寫到末尾,忽地停了筆,抬頭看向她,最後確認:“姑娘想要的是洗清冤屈重獲自由,還是替亡人討個公道?”

“這兩樣,不可以都要?”

“輔以其他證據,姑娘洗脫嫌疑不難。要以命換命,按律確有難度。”

周纓越過一尺見方的小窗往外望去,天際淡掃一層薄薄的青色,這時節看去,令人無端聯想到薄霧裡的翠竹山,輪廓也是這樣淺淡的青色。

“先生是想勸我放棄?除了上繳買命錢,我沒有第二條路可走?”

“不是。是想告訴姑娘,要達目的,得審時度勢略行變通,有時,更需狠下心付出點代價。”

周纓猛然抬頭,將他上下打量了個遍,才緩緩收回目光。

崔述隻作不覺,重新提筆,將方纔的訴狀接著往下寫。

監室寂靜,筆尖在紙麵上劃過的沙沙之聲縈在耳畔,周纓閉眼,牙齒無意間咬破下唇,刺痛感與血腥味彌散開來。

崔述抬眸看去,執筆的手一顫,尖端的墨汁迅速洇染上紙麵,留下一小團汙漬。

周纓睜開雙目,平靜道:“我想好了,勞先生再寫一張吧。”

崔述頷首,將方纔被毀的紙張揉作一團,重新鋪紙落筆。

周纓視線落在他的指骨上,右手第二指節蜷曲的角度有些怪異,落筆時不太自然。

感受到她的目光,崔述手微微一滯,又若無其事地繼續往下寫。

“倘若——”周纓忽然不易覺察地哽嚥了一下。

崔述抬頭,破天荒地從她如墨的雙瞳裡看出了濃鬱的悲傷和哀憐。

“倘若,死者不是凶犯親屬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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