簪纓_晉江 020
◎人生百年,立身處世,首戒自苦。◎
周纓端著洗淨的青菜進屋,方纔那一幕已經收尾,林氏正站在灶前料理楊成日間送來的鹿肉,同崔述有說有笑:“我男人從山裡打來的野味,你是貴人,這山裡沒什麼好拿來招待的,這還算一樣,有些滋味。”
崔述笑著應和了一句,惹得周纓滿腹狐疑,心道這二人何時這般熟悉了。
肉燉得慢,束關推門進來時飯菜尚未備好:“郎君,馬給您拴在院外了,晚些我送您下山再折回來。”
聽出此話的弦外之意,周纓正剝著的玉米斜飛出兩粒來,落在崔述膝上,崔述拾起扔進她身前的木鬥中,同束關道:“牽進來吧。”
“您今晚不走了?”
崔述點頭。
“怎突然改了主意?”束關勸道,“先前往返耽誤時日太久,眼下郎君還是先行一步的好,周姑娘這頭無論做什麼安排,我都會善完後再離開,您彆操心。”
林氏不知崔述原來就有讓仆從幫忙照看阿纓的打算,此時突然聽得這話,懊悔自個兒自作主張挾恩圖報,壞了人家原本的計劃,又怕寒了人家的心反生罅隙,心下焦急,在作裙上擦乾手,豎著耳朵聽二人的對話。
“也不急這一晚,明日再說。”
束關無奈拱手,轉頭出去了。
周纓斜著眼覷他:“你忙你的事,束關也同你一並走,不用管我。”
“先前便同你說過,我會讓束關送你出行,不過後來看你困於囹圄脫不得身,便將他暫且調去一用罷了。”崔述語氣淡淡,似在說一件再隨意不過的事情,“眼下我既已過來了,讓束關單獨送你一趟,和你我同行差彆不大。你若怕誤我的事,今晚便趁夜收拾好行李,明日一早就隨我一起走。”
周纓猛然抬頭:“我何時答應過要同你一起走了?”
“阿纓。”林氏打斷她的話,“先去把馬餵了,再回來打水招呼客人洗手吃飯,晚些我有話同你說。”
見她這般強勢,周纓隻好依言將剛剝好的玉米混著麩皮拿到外頭,喂給二人的坐騎。
四人草草吃完一餐,周纓將自個兒的床鋪重新鋪了一遍,卻沒瞧見束關,隻好將崔述一人先帶去休息。
等回到廚房,林氏正往包袱裡塞春餅,她遲疑了下,問道:“嬸兒,您都聽到了?”
林氏點頭,又往洗淨的小瓷罐裡裝泡好的蘿卜丁,眼睛一眨,眼淚珠子又串成了線,她埋頭拿衣袖抹了,用勺搗實,往罐裡再裝了一勺:“外頭縱有山珍海味,但人離了家,總還是會惦記這口從小吃到大的東西。”
周纓悶悶地應:“我一個人路上也吃不了太多,等到了地兒,我自己會做,買些來做就行了。”
“你這丫頭主意大,我說不動你。”林氏將瓷罐封緊,數落道,“不過你聽嬸兒一句,跟著那位郎君走,讓他送你一段,等熟了外頭的一切,你再一個人上路。”
周纓坐下,繼續剝玉米,她新買來的雞苗還沒長大,她得儘量備好糧食,林氏養起來才沒有太大壓力。
“我自己能行。”
“沒說你不行,但你一個姑孃家,沒人照看,嬸兒不放心。”林氏走近,粗糙乾硬的手撫上她的臉頰,“阿纓,你聽嬸兒一句勸,收收你的氣性,在外頭有個人幫襯著,總沒那麼苦。”
周纓不吭聲。
見她油鹽不進,林氏終是忍不住,哽咽出聲。
周纓心下著急,忙將她擁入懷中,在她背上輕輕拍了幾下。
林氏反抱住她,箍住她瘦得硌人的背,哭聲再也收不住:“兒啊,你一個人出遠門,家裡人不放心,你體諒體諒我這個老人家,一輩子沒出過山,怕你一出去就遭了豺狼虎豹啊。嬸兒這輩子就得了一個女兒,四五歲上就沒了,這麼些年就你一個親近的小輩,早拿你當女兒待了,你若出了事,叫我怎麼原諒自個兒?”
周纓心下一酸,眼眶微紅。
“我知道你打的什麼算盤,柴劈好了,糧食種好了,牲口買好了,都是留給我和你成叔的,我都知道。”林氏將她死死箍在懷中,發狠似的說,“你若答應,我讓老頭子明天就來和你簽契書,要是不答應,我把話撂在這兒,便是這屋子爛了朽了倒了,我也絕不會再踏進一步,不會用你一分一毫。”
“我答應,嬸兒您彆這樣。”周纓思慮良久,終於應下,“我去收拾,明早便隨他一道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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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一早,周纓請來族長做中人,雙方按下拇印,定契成約,將一應家產全數贈與楊成夫婦。
這絕戶女雖因隨母歸宗喪失繼承之權,但經此禍事,族中眾人也不敢打這份家產的主意,眼下週纓要如何處置旁人自然無從置喙。
何況族長家大業大,並不在意這點薄產,便欣然做了這個中人,隻是在臨走前,同她道:“阿纓,這些年……因為先前的很多事,族裡對你幫扶不多,你一直不大容易,往後多保重。”
“大夥對我都有恩,我很感激。”周纓謝過族長,辭過楊成夫婦,帶上為數不多的行李,去新墳前敬下最後一炷香。
墳塋中雖無新魂,但她仍固執地在走前留下一縷青煙,奠那名叫作周宛的女子葬送在這深山裡的一生。
周纓站在墳前,緊抿下唇,直直望向楊固家那棟還算闊氣的祖屋。
阿孃這座墳塋,將令楊家人在這翠竹山中世代都抬不起頭做人。
她沉默地走下坡地,到後山小路與崔述會合。
崔述牽馬在前,她一聲不吭地跟在後麵。行至山腳官道,崔述回頭問她:“會騎馬嗎?”
周纓老實搖頭:“牛和騾子倒騎過,馬沒有。”
“差不太多,但馬性子躁些,沒那麼溫順,難控製一點。”崔述轉頭看向正翻身上馬的束關。
束關控韁的手微緊,一下躥出去兩尺地,纔回頭道:“郎君,我先去前頭探路。”
崔述麵上看不出喜怒,沉默片刻,先一步上馬,衝周纓伸手:“上來。”
周纓並不忸怩,搭著他的手踩上馬蹬,上了馬背。
“小心些。”崔述囑咐完,一勒韁繩,身下的良駒已射出去一箭之遠。
周纓揪著一顆心,一路勉強控製住身子的平衡,隨他主仆二人快馬行至平山縣城,同候在此處補給並等待接應的奉和會合。
晌午方過,一輛不起眼的掛著青色布簾的馬車駛出平山縣,一路往北疾行。
從未走過這麼遠的官道,馬車行得快,周纓被顛得難受,臟腑間一股酸氣直衝腦門,隻得長時間靠坐在車壁上閉目養神,偶爾往窗外掃上一眼,眼神亦渙散得厲害。
崔述麵前的小幾上壘了半尺高的卷牘,因不怕周纓泄密,倒並不避忌她,專心致誌地翻閱著,隻時不時地抬眸,瞥一眼已僵成石像的周纓。
再次感知到這視線時,周纓突然回視過來,同他道:“我要沒猜錯的話,你身上應當有要事,騎馬要快得多,你先走吧。若當真放不下心,束關留下送我也是一樣的。”
崔述將手中書冊擱下,認真地注視著她,道:“此話不必再提。”
他一反常態的堅決,一如當日洞穴之中堅持要讓束關送她。
周纓一時無言,默默垂下眼,果真不提此話了。
一杯溢著清香的桔梗茶被遞至小幾邊緣,崔述言談溫和:“自離開平山縣,你便拘謹得厲害。路上和家裡不同,一切從簡,諸多不便,難免照顧不周,有什麼你便直說。”
周纓扣在包袱上的手一鬆,泛白的指甲重新有了血色。
崔述重新埋首書冊,周纓喝完那杯熱茶,臟腑中的濁氣逐漸散去,精神好了些,側著頭看嚮往後倒退的景色。
“第一次出遠門,難免會有怯意。”崔述淡看她一眼,竟同她說起閒話,“我頭回離開家裡,就是帶著他們兩個,去一個荒涼偏僻之地。”
“你那時怕嗎?”周纓轉過頭來看他。
崔述搖頭:“是我自己選的路。即便前路是平生未見之險途,也不值得懼。”
周纓“哦”了一聲,又轉回頭去,不再出聲,隻是手還是扣在那包袱上。
畢竟才十五歲,崔述目光落在她發白的指甲上,洞穿了她的心事,勸道:“不是你的錯,沒必要都怪罪在自己身上。時日長了,秤砣雖小,也能壓死人。人生百年,立身處世,首戒自苦,這是你必須學會的功課。”
“我沒有。”周纓似被人戳破私隱的孩童,脫口反駁,卻又在馬蹄激起的黃色塵霧中失了神,語氣低落,“我明明知道他們想做什麼,卻沒有提防。”
“你隻是沒想到,人性之惡會到如此地步。”崔述目光落在窗欞上,語氣溫和地寬慰她,“不論你母親是何身份,他們總歸是你血緣上的親人,常人都難以預料到他們竟能壞到殺人越貨的地步,你自然也不會生出如此防備之心,這怪不得你。”
“你是不是早就看出來了,否則當日在獄中,不會勸我付出些代價以了結此事。”
崔述頷首:“此類案件並不鮮見,我亦經手過幾起,先前在你家中時,已有所猜測。”
周纓定睛打量了他一眼,終是沒說什麼,複又垂眸,取出懷中藏著的櫸木盒子,拿在手中端詳。
上頭掛著一把生了鏽的小鎖,驚起叮叮聲響,一看便知是上了些年頭的物件。
“為何不開啟?”崔述不解。
“早些太忙了,沒顧得上。等後麵合適的時候,再去尋個鎖匠開啟吧。”
崔述衝她伸手,周纓遲疑一下,將盒子放入他掌間:“怎麼?”
崔述拿起觀摩片刻,喚奉和進來。
奉和拿在手頭鼓搗了一陣,鎖舌便“嗒”地一聲開了。他將盒子歸還給周纓,退出車廂。
周纓小心翼翼地開啟盒蓋,落入眼中的先是兩枝已經風乾的草莖,一旁躺著一隻模樣頗有些滑稽的折翅竹鷹,另還有一塊油紙包好的飴糖。
周纓將那隻竹編的鷹舉至眼前,翻來覆去地看了幾遍,兩行淚忽地滑落下來,“啪嗒”墜在那兩段一長一短的乾莖上。
黢黑的根莖被淚水澆灌,翻卷開一段塵封的綠意。
這是阿孃過世以來,周纓第一次落淚。
眼淚盈睫,掩去過往的倔與韌,委屈、悲慟、自責齊齊上湧,催逼得以往固若金湯的淚池泄了閘。
她綻出一個帶淚的笑,似自言自語:“那年我六歲,她趁楊泰不在的時候教我玩鬥草,說她以前和朋友常玩這樣的遊戲,誰贏了就可以許一個願望,讓對方幫忙實現。那日我贏了,一時想不到想要什麼,剛好瞧見天上飛過一隻鷹,院子裡邊又恰巧躺了一地預備用來編織曬墊的新竹,我就說,要不你幫我編隻鷹吧。”
“她從來沒做過農活,她有一雙小腳,走不得山路,背不動重物,即便來了這裡,最多也就是在家裡做點簡單的家務,割草撿柴這樣的活都是我在做。但那天她還是用笨重的柴刀劈了竹條,用被劃傷的手慢吞吞地替我編了這隻鷹。她製竹的手藝不行,畫畫卻還不錯,還能勉強認得出是隻鷹。”周纓頓了一下,“她問我怎麼想要這個,我說鷹飛得高,我也要飛得一樣高,飛出這翠竹山去看看。她奪過這隻鷹,一腳將它的翅膀踩折了,說了一句我聽不懂的話,但我一字不差地記下了。”
“後來她瘋了,我才聽明白了那話……她說,生在這樣的家裡,你不要起這樣的妄念,心比天高,是要折壽的。”周纓帶著笑說,“我那時不明白她為什麼要生氣,隻覺得她出爾反爾,生氣跑開了,賭氣好幾日都沒理她,沒想到她竟存起來了。”
盒中藏有一摞疊好的紙箋,其上字跡雋秀,崔述從密密麻麻的方塊字中拚湊起那個名為周宛的棠縣女子的一生。
她應當是書香世家的小女兒,從小備受父兄寵愛,卻在廟會上同家人走失,被人強行帶往南下,因為禮教傳家不肯屈身秦樓楚館,轉手幾次都因她試圖自裁而失敗,等到平山縣,大雪封山,人牙子怕藏太久暴露最終折在手上,折價賣給楊泰這個普通人。
她年輕時生得有幾分姿色,楊泰這樣的鄉野粗人隻當她是天仙下凡,卯足了一輩子的耐心和溫柔來哄騙她。
她也知山高路遙,再回家是癡心妄想,她曾趁夜偷逃過兩次,均走不到山腳便會被抓回來。她那時勸服自己,楊泰雖是鄉野村夫,但對她還算柔情蜜意,這樣的日子再怎麼也比流落煙花柳巷強些,於是漸漸鬆動心防,認命願同他好生過下去。因經曆曲折,她畏懼見人,便將那兩間破敗老屋織成一張困住自個兒的網,安心過起與世隔絕互相扶持的日子。
一切自欺欺人戛然而止於她誕下女嬰的那一刻,楊泰一聲沒吭便出門賭錢去了,全然不顧啼哭不止的嬰兒和剛曆鬼門關的妻子。後來更是原形畢露,她才知曉他原來賭酒不離身,這兩間老屋獨門獨戶竟是因他賭錢輸光了,不得不將家裡分給他的一半祖屋一並折賣給他大哥楊固,這才搬出來同一個老鰥夫低價買了這兩間屋子。
飽受恐嚇,全無溫存,日子難過,她日日以淚洗麵,但仍苦苦支撐。
那嬰兒長至一歲上,因夜裡啼哭不止,被楊泰舉起便要往地上摔,她拚死救下,自此徹底認清他的真麵目,偷摸上山采來草藥,以損壞身子為代價,斷了孕育之念。幾年無子,楊泰帶她去瞧大夫,她的做法被揭穿,楊泰被激怒,生出一個報複她的法子——他不對她動手,隻打那個她看得比命還重的孩子。
偏那孩子命像野草一樣賤,身子康健,脾氣也倔,先前還哭鬨不休,後來稍明事理了,他每次一動手,便死瞪著眼看他,楊泰徹底惱怒,下了死手,差點將那孩子打成癱瘓。
等那孩子再次命大地喘過氣來,楊泰醉酒墜到沙河裡摔死了。不知怎麼傳出風聲說是她做的,楊固夫婦前去報官,官府來人將她抓走,那時的知縣好大喜功,最喜動刑,她在獄中走了一遭人間煉獄,最終卻因實在沒有實證,而被當時那位受過平山父老恩惠的州府推官勒令開釋。
周纓聽到此處,掩麵啜泣起來:“她回來一見到我,就將我抱起來。可我看著她身上已經乾得發黑的血跡,卻害怕得緊,孩子嘛,總是經不住旁人吹耳邊風的,我就問她,到底是不是她做的。”
“她不回答,把自己鎖進房間裡,整日整夜地寫東西。”周纓艱難接道,“我不知道她在寫什麼,她曾經試圖教過我認字,但隻要一被楊泰看到,就會把我往死裡打,後來她就也再不肯教我讀書寫字了。我那時候隻是倔,就反反複複地問她,到底是不是她把那人推下河的。”
“問了好些天好些遍,她終於瘋了。”周纓苦笑了下,“這些年我一直在想,她瘋之前到底在想什麼,會不會對我特彆失望,親手養大用命護住的女兒非要送她上絞架,其實不是……我隻是那時候太小了,不明白什麼大事理,就覺得倘若真是她做的,那她可真厲害,那她便是我心中真正的大英雄了。那時村裡的孩子們都說她是殺夫的壞女人,我也是壞種,我隻是想證明,我阿孃纔是最厲害的。”
崔述執著那頁薄如蟬翼的紙,若有千鈞重:“她沒有怨你,她說‘女未長成,不敢赴死’。她也不是因你之言而潰敗,隻是禮教傳家,平生從未做過分毫惡事,何況殺人,心中壓力太大,無處排遣,日積月累下,終於還是堅持不住了。”
他取出最底下那張紙遞給她,其上寥寥五字——“杳杳山水隔”。
“她為你取名‘杳杳’,寄望你能迎霜綻放,跨過萬裡之迢離開翠竹山走向廣闊天地,卻又深知並無能力帶你離開,怕你生出淩雲之誌,卻困於深山,同她一樣此生難度,故親手掐斷了這條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