簪纓_晉江 021
◎負人之托,心中有愧,當走這一趟。◎
自臘月裡受了凍,又連日操勞,舊疾一直斷斷續續地發作,崔述的聲音聽起來都似乎帶著一絲啞意。
周纓呆呆地看著他用修長的手指翻過每一頁泛黃的紙,視線快速掃過,便將其上的內容同她細細講來。
周纓原本一直沉默地聽著,等他講完最後一張紙,卻忽然發問:“這五個字為什麼這麼解?”
崔述看她一眼,解釋道:“這句引自一首詠梅的詩,淩寒綻放,不畏霜雪,是她對你的期望。她心裡其實……很矛盾。”
周纓平平地“哦”了一聲,拿袖子擦乾眼淚,將紙箋疊好裝回盒中,小心放回懷中,又從袖中取出那隻漿洗得發白的荷包仔細端詳——其上以細密的針線繡著一株早梅。
自那以後,她便很少開口。
崔述事忙,日日伏案,她便也不吵他,整日間側頭看著窗外日漸遠去的鄉景,心裡偶爾湧起一種難言的哀慟。
她反複憶起和阿孃相處的點滴,她那時還小,並不懂得很多事,等後來阿孃日漸遲鈍愚笨,她不得不獨自支撐起那兩間老屋時,才慢慢琢磨明白那些阿孃以前說過的前言不搭後語含混不清的話,理清阿孃的身份和來曆。
她知道,阿孃其實並不希望她到來。
她的出生,戳破了楊泰給阿孃營造的溫柔假象,也加深了阿孃和翠竹山的羈絆。
但她還是總是想起,阿孃背著人偷摸爬上山,采來一抔紅豔豔的漿果,在後院清洗乾淨,一顆顆喂給她的場景。那時阿孃笑得溫婉而柔和,與翠竹山孕育出來的樸實直爽的女人截然不同。
寒冬臘月裡,阿孃會在無人願意出門的時節裡艱難爬上半山腰,采來幾支臘梅,插在陶瓶裡放在屋中添香,留一小支插在她頭上,笑著說我們杳杳真是個好看的姑娘。
她後來數次想起,楊泰拿起柴禾往她身上落時,阿孃飛奔過來將她護在身下的身影。
阿孃不是個強硬的人,可以為不侍萬人備受淩辱而尋死,卻在麵對侍一人苟活的局麵時懦弱屈服,後來囿於經曆與楊泰的淫威也不敢同村裡人來往,數次迴避林嬸的好意,更在對楊泰徹底失望後,因為害怕影響女兒的處境和名聲,也不敢伺機對村裡人揭露他的惡行,始終守口如瓶,反做了楊泰的幫凶。至於後來,楊泰去世後,阿孃或許也曾動過返籍的念頭,卻因要避免坐實殺人動機,而永不能再開口了。
但這樣軟弱的阿孃,卻不惜以命為代價,救下她兩次。
與這樣的回憶鎮日相伴,直至窗欞裡送進來的風帶了一絲微熏的氣息,周纓才終於從這些紛亂的往事中掙脫,將注意力投向全然不同的北方城鎮。
一個星子暗淡的夜裡,進入客棧歇腳之時,崔述用如往日一般稀鬆平常的語氣同她交代:“休整一夜,明日我們分道,束關送你去棠縣,我與奉和回京。”
“好。”這一路衣食住行不曾操過半分心,順暢得超乎想象,的確受他恩惠頗多,周纓真心實意同他道謝,“多謝照顧。”
崔述擺手,先一步回了房間,未有過多叮囑。
周纓這晚睡得還算踏實,第二日醒來,用過小二送來的餐食,下樓同束關碰麵時方知,天未明時崔述已經離開,她說了聲知道了,便上了馬車,沒有多問一句。
到棠縣後,為免招搖引來麻煩,束關沒有走官府的路子,買通不少攤販花子四處打聽,不出三日便探回來訊息,城東一戶周姓書香人家在十餘年前走丟過女兒,當時鬨得陣仗極大,傾闔家之力各處懸賞尋找,最終不了了之,不出半年,周老爺便因心憂過度去了,其夫人撐了一年多,也跟著撒手人寰。如今周家是獨子當家,家境還算殷實。
周纓尋上門去的時候想過數種可能,不想這位舅舅對她還算和善。起先存了懷疑,後來她捧出娘親留下的那些信箋以及官府憑據,舅舅尚還記得當年最為疼愛的小妹的這手字,閱過之後痛哭流涕,慨歎小妹這些年受了這許多苦難,又讓周纓務必留下安頓,必當視如己出。
舅母雖不大待見,她剛過門不到兩年周宛便出了事,彼此間情分不深,隻覺這事傳出去不大光彩,但見周纓畢竟是個孤女,著實可憐,又到已經及笄可以儘快嫁人的地步,並沒多說什麼,很快同意了丈夫的安排。
周纓卻捧出那隻陶罐,要求代母祭祖,告慰亡靈,而後由舅舅做主,在周老爺和裴夫人的墓地之側,擇了一小塊地皮壘起一座新墳,將阿孃葬入故土落葉歸根。
諸事畢後,舅舅與她同往棠縣官署,允她附籍重錄戶帖。
此後周纓堅持辭行,舅舅百般挽留不得,畢竟也無真正的情分,也就放手讓她離開,隻叮囑說若有難處,隨時回來。
走出那條百年綠蔭掩映下的老巷時,周纓被日頭晃花了眼,抬頭方瞧見豔陽烈烈,已隱隱可以聞到夏日的味道。
她慢慢走回當日落腳的客棧,叩響束關的房門,躬身拜謝,請他啟程回玉京,並代為向崔述致謝。
束關問她作何打算,她說還沒想好,先暫住上幾日再決定,卻在出門之時一頭栽倒在地。
兩日之後,玉京城西梧桐巷裡一處偏僻小院的門被叩響,束關將身軀滾燙的周纓背進廂房,轉身便去上房尋崔述稟告:“在棠縣請不少大夫瞧過了,說是身子虛空得厲害,心血暗虧,早是強弩之末,不過硬撐著一口氣,我估摸著是心結終於了了,一時支撐不住,已暈厥了整整兩日。”
假死的訊息早已傳回玉京,崔述如今不便在人前露麵,便將延醫請藥的事交給了二人操持。
後一日夜裡,束關再來請他:“郎君要不去瞧瞧,狀況不太好,大夫交代最好先預備上後事。”
崔述手中所執之筆頓在半空,墨汁順滑而下,將精心構思的案卷染出一團墨漬。
臨時買來落腳的院落算不得敞亮,夜裡更顯昏暗,崔述在邁入充斥著藥味兒的西廂時眉頭微皺,吩咐束關將門窗大敞。
榻前置著一隻杌子,因周纓病得厲害,已顧不得避嫌,為著大夫頻繁問診方便特設了此凳,夜裡也不曾撤去。崔述行至榻前,拿腳將杌子撥開,借著黯淡的天色去瞧榻上的人。
束關擎來一支蠟燭:“怕太亮擾著姑娘休息,沒敢點大燈。”
目光落在周纓幾無血色的唇上,又上移至凹陷得厲害的臉頰上,崔述的語氣還算平靜:“大夫如何說?”
“郎君事繁,先前不敢叨擾,隻是晌午後便連水也喂不進了,接連請了四五位頗有聲望的大夫來看過,都束手無策,這才向您通稟。”
崔述沉默片刻,微垂雙眸,淡說:“是我不周,路上竟沒察覺,還當她的病已好了,不想竟到了這般地步。”
“也怪不得郎君,這姑娘要強,想是怕耽誤行程,一直強撐著呢。”束關罕見地說人一次閒話,“實是有些可惜,這姑娘為人倒是挑不出錯,吃了這麼多苦頭,好容易捱到頭了,卻行將末路。”
“水。”崔述衝他伸手,打斷了他這番感慨。
束關端來一碗清水,崔述斂衽在杌子上坐下,執勺將水喂給周纓。
連試三次,緊扣的齒關都將續命之物拒之於外,崔述默然片刻,將碗遞還給束關,起身吩咐道:“預備著吧,明日一早去置副好板,順便請個裁縫,將衣服先備起來。”
“是。”話音落下,崔述人已出了門,束關搖頭低歎一聲,將門窗重新閉合。
重新謄寫完案卷時天已四鼓,暗巷當中靜寂得隻聞蟲鳥啼鳴。燈燭將儘,崔述屈身吹燈時,無意間瞥見昨晚那份因分神而被毀掉的卷軸。
他將其重新鋪開,目光快速掠過其上字跡,定格在那團墨點上,心頭忽地一跳。
原來生命力如此頑強的野草,竟也會這樣脆弱。
他走出書房,在簷下站了足有盞茶功夫,待太陽穴的微脹之感被清風拂散,才重新提步走進西廂。
周纓狀況依舊不好,但還算差得穩定,束關已去休息,屋內漆黑一片,崔述自行點燃案上的蓮花燈盞,行至榻前。
周纓依舊安安靜靜地躺在榻上,若非眉頭微鎖,實難看出還有一分生氣。
崔述斟來半碗清水,再次試圖喂給她,結局依舊如前。
他沉沉望瞭望她黃中透青的臉色片刻,將碗擱下,吹滅燈盞,起身出門。
束關被馬鳴之聲驚動,迅疾翻身從榻上起來,推開門卻見院中並無響動,再側頭時瞧見奉和也正探出半個腦袋賊眉鼠眼地東瞅西瞧,便向他投去一個疑惑的眼神。
奉和邊係褲帶邊說:“我怎麼知道?郎君這麼早就出門了?去馬廄瞅瞅不就知道了。”
束關依言去檢查了一圈,回來時臉色陰沉得緊:“坊門剛開,販夫走卒初行,上朝的官員都還未起身,郎君這麼早做什麼去?”
兩人仍在納悶兒之際,崔述已在肅仁巷中勒停了馬,叩響了一扇黑漆大門。
門房一大早被吵醒,打著哈欠來開門,見來人頭戴笠帽不以真麵示人,氣不打一處來,喝道:“乾什麼的?”
一枚銀錠落入手中,門房登時收了嘴臉,賠笑道:“閣下要見我家主人?小的給您通傳就是了,但我家主人許久不見私客了,況天色還早,未必見您,可有拜帖?”
“來得倉促,未曾準備。”崔述平聲道,“你且問你家主人,可還記得去年初冬的九裡亭。”
門房瞧這人神神叨叨的,但又說得這般篤定,想是有些淵源,拿人手短,麵上不顯地將門闔上,邊伸懶腰邊不疾不徐地往裡通傳去了,不消片刻,卻是小跑著出來迎他:“貴客請。”
崔述隨他行至廳外,宅第主人已候在階前,抬手示意伺候的人都退開。
崔述取下笠帽,立在階下,遙遙同他相拜:“清晨來訪,擾徐公清修,還望見諒。”
徐渙眼中似有水花閃爍,微微仰頭止住情緒,疾步下階,將他周身端量一遍,方顫聲說:“原是金蟬脫殼。我就說,除非有人暗中作祟,否則崔家三郎怎會命喪流放途中?”
“社稷罪臣,便是當真死了,也不值得徐公泣淚。”
“你披枷戴鎖出京之日,我尚去送你一程,而今會聽你這些胡謅?”徐渙扣住他左腕,片刻過後又鬆開,再抬眼時,情緒已完全斂藏,用素日穩重的聲音說,“你既使計隱匿身份,今日又來尋我,想來有事要我幫忙,且說來聽聽。”
“想請您接孫太醫出宮救個急。”
徐渙驀然抬眼:“孫太醫?你受了重傷?”
崔述搖頭:“我身邊……”遲疑了下,似是不知該如何解釋,遂徑直道,“有一姑娘性命垂危,市井郎中無力迴天,寄望孫聖手閻王跟前留人一命。”
“姑娘?”徐渙似是懷疑自個兒聽岔了,疑惑地覷著他,但終究沒往下問,隻說,“既如此,為何不去尋你父親?孫太醫雖難請動,但和你父親早年間還算有幾分交情。”
崔述默然片刻,舉袖再拜:“回京之後,尚未見過故人,今來叨擾徐公,實屬冒昧。”
“你既不回家也不訪師,反求到我門下,我若不應,豈非傷了你的麵子?”
“這忙我幫了,你將住處告知於我,我來安排,你勿露麵。孫太醫雖懸壺濟世,但畢竟在禦前行走。”
崔述應下,正要告辭,又聽徐渙叮囑道:“往後多留心。就這點兒事,值得你暴露行蹤?你而今還是朝廷重犯,怎是如此不知輕重之人?”
“但凡在朝官跟前露了行跡,我自己出麵與派人前來並無區彆。徐公威望在此,若派小卒代為傳達,是為不尊。”崔述拜謝,“況負人之托,心中有愧,當走這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