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悅暢小說 > 其他 > 簪纓_晉江 > 023
加入收藏 錯誤舉報

簪纓_晉江 023

← 上一章 章節列表 下一章 →
    ◎你要憑何安身,憑何立命,憑何圓誌。◎

束關到西廂傳達轉移之令時,周纓已收拾好為數不多的行頭,正站在窗前思索明日的告彆之辭,聞言轉身,疑惑道:“怎突然要搬?”

“郎君身份問題,怕走漏訊息。”束關答得含糊。

周纓思忖片刻,直直地看著他,試圖打探真相:“依我這幾日所見,你們主仆行事小心,等閒絕不和外人往來,不該露了行跡,是因為替我治病?”

“姑娘多心了。”

“我雖不知你們到底是什麼身份,也不知你們在做什麼事,但我知道你家郎君始終是個逃犯,既然有暴露的風險,那你們儘快搬走吧。”

本就打算辭彆,如今既因自個兒連累旁人,更沒有再留的道理,周纓拿過案上的包袱便往外走:“事情因我而起,沒有再繼續拖累你們的道理,我今晚便去客棧落腳。”

束關“誒”了一聲,試圖阻攔,又收回了手,終是沒說什麼。

周纓行事慣來利落,隻他猶疑的這片刻,已經行至迴廊上。路過書房時,她不自覺地放緩腳步,猶豫是否該進去同崔述正式道個彆,但念頭一轉,終是放輕腳步,悄悄往院門溜去。

剛取下門閂,將門隙開一條縫,身後便傳來一聲隱帶怒意的嗬斥——“站住。”

鞋底如灌牛膠,周纓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身後腳步聲逼近,停在一尺開外,淡淡的竹瀝清香竄入鼻間,險些令她目眩。

“我當你懂幾分禮,誰教得你這樣不辭而彆的道理?”

這還是崔述頭一回對她說重話,周纓本就不占理,此刻更是訕訕:“我本想同你打聲招呼,但猜你要攔——”

話被崔述冷硬截斷:“精力恢複得不錯?都能偷溜了?”

“倒也不算偷溜。”

畢竟束關在場,會同他轉達。

這般一想,周纓心中的愧疚與忐忑消了一半,便將心中想法和盤托出:“橫豎早晚要走,你總不能關照我一輩子。過去的事,在我這裡早已兩清了,如今我欠你更多,受人恩惠,我心中已然很惶恐了,再住下去更是於心不安。你對我也並沒有什麼照顧之責,不必為我連累自個兒。”

倒沒想到她能說出這樣一番合情合理的話,崔述一時竟被她唬住,沒有出聲。

沿飛簷斜飛而下的雨水將他的袍袖飄濕,衣色顯深,周纓目光落在其上,隻覺那團墨暈在眼底洇開,幻化出無際無涯的薄暮青山來。

好一陣後,她才斂神行禮:“就此彆過。”

老舊斑駁的木門“吱呀”一聲,淺色衣袂一閃而過,消失在門後。

束關抱著短劍倚在廊柱上,默然垂下眼。

“去,把人找著,接到淨波門去。”好半晌,崔述纔回頭看他,麵上神色如常,語音卻隱含一絲輕顫。

“聾了?”瞧他不動,崔述又補了一句,顯然含了怒氣。

“周姑娘性子倔,未必肯隨我去。”

“你自個兒想法子。”崔述拂袖而去,徒留束關有苦難言。

人生地不熟,周纓在巷中盤桓一陣,東拐西繞尋到坊中一間客棧,思慮一陣,又覺這間離得太近不大妥當,當即問到坊門方向,往坊外走去。

身子先前虧耗太多,如今至多隻恢複三成,體力不支,她走得極慢,關閉坊門的暮鼓聲響起時,她還尚未找到落腳之處。

雨夜裡為數不多的路人各個行色匆匆,周纓攔住一人問路,那人往東一指:“那裡有間客棧,快去,其他來不及了。”

周纓道過謝,收了傘,用傘柄點地,撐著身子往東走,腳底越發虛浮,及至要上台階時,忽聽束關在後頭喚她:“周姑娘。”

握住傘柄的手驟然收緊,攥得手指發白。

“周姑娘。”束關再喚。

四周俱靜,隻餘雨打石板街巷的空空聲響,人聲在這其間清晰無比,她要再裝沒聽到已是不可能,但她遲疑片刻,仍是拾階而上,隻作不知。

行將走出去一步,便被人從後攔腰扛起,束關道一聲得罪,將她強行塞進馬車:“宵禁將至,周姑娘若再耽誤時間,必引來盤查,若牽扯出郎君,恐非小事。”

此話一出,周纓果真不再抗爭:“行,你帶我過去,我當麵同他說。”

良馬疾馳,終於趕在坊門關閉前通過淨波門,再沿玉素河畔西行兩裡,在一座古樸雅緻的院落前停下。

甫一踏上實地,周纓便忍不住扶著車轅乾嘔起來,臉上白得幾無一點血色。

束關握韁候在一側,待她緩過來,將人交給奉和領進院,自個兒牽著馬從側門進了馬廄。

奉和接過她手中的唯一一隻包袱,引她入院,似知道她要問什麼似的,先一步道:“郎君過來的路上臨時有要事,轉去了京郊,周姑娘眼下暫時見不到人,先歇息一晚再說。”

周纓心中隱有怒氣,沒有吭聲。

奉和引她往裡走,此間是一處二進院落,比先前那所小院要寬敞上許多,奉和指著垂花門說:“先前地方小,委屈了姑娘一段時日。往後姑娘便在後院住著,若有吩咐,到前頭打聲招呼就是。”

“他什麼時候回來?”

奉和聽她語氣不大好,遲疑片刻才說:“已經宵禁,料想今晚不會回了,姑娘先休息一晚,再有什麼話,也明早再說,身子要緊。”

周纓沒出聲,奉和賠著笑說:“熱水飯菜都給您備好了,您先休整一晚,明早再說彆的,不然等郎君回來,又得怪罪我倆沒照顧好您。”

見他神色謙恭,周纓反倒覺得自己無禮,心知強要她來此也非他二人能夠做主之事,臉色鬆緩下來,同他道聲辛苦,進了內院。

夜裡半醒半眠,天色剛轉青時周纓便起了身,等門外傳來輕微響動,便立即帶上包袱出了二門。

崔述昨夜半途被人接走,來去匆匆,眼下人剛回來,奉和趕緊忙前忙後地預備熱水吃食。

二人正說著話,風裡傳來二門洞開的聲音。

崔述站在簷下,解下鬥笠遞給奉和,隔著霧濛濛的天色看過來。

雨簾蕭疏,周纓其實看不清他的神情,卻恍惚間被他那雙幽邃沉靜的雙眸懾住,積攢一宿的怒氣不自覺地就散了大半。

“過來。”崔述語氣中似淬了夜雨的寒。

周纓隨他前往花廳,奉和原已預備好洗沐用具,此刻隻好先按下不表,先替隱有硝煙味的二人呈上一壺熱茶。

“坐。”崔述自行提壺斟茶,將一隻雨過天青的汝窯瓷杯推至西席。

周纓順從落座,將包袱擱至膝上,正要開口,便聽他邊替自己斟茶邊道:“一日都待不下去,就這樣急切?”

“我不是這個意思。”周纓下意識反駁,說罷又覺沒有必要,隻好說,“先前已經說得很清楚了,我早晚是要走的,何況因我連累你,我在這裡住著也不安心。”

崔述掀袍落座,手握杯壁,試圖暖和因淩晨跑馬幾被冷風刮僵的手。

“我的脾性,你當也瞭解一二了。”崔述淺啜一口茶,淡說,“這話我隻說一次,你先住下,彆生旁的心思。”

周纓還要辯駁,忽聽他喚道:“周纓。”

這還是他頭一回正式喚她名字,周纓微怔了下,才輕應了一聲。

“你這人還算機敏,我也不瞞你,這回換落腳之處,的確是因為上回替你延醫,接觸了不少外頭的人,人多眼雜口亂,必然有訊息泄了出去。”

“探子目前還沒有查到我頭上不假。”崔述以杯蓋推去茶沫,帶起輕微的叮叮聲,“但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當日見過你的人不少,你此刻若去市井遊蕩,你且試試看,會不會被人盯上。”

心驟提到嗓子眼兒,周纓強自道:“但我留在這裡,亦免不了牽連……”

“我是朝廷要犯,倘若被揪出蛛絲馬跡,不知多少人會立刻設法送我上黃泉路,少不得要從你嘴裡撬幾句話。”崔述把玩著手中的茶杯,漫不經心地說,“倘若我脫逃一罪坐實,罪加一等,當判充軍。”

周纓終於敗下陣來,不接茬了。

“你先住下,安心休養,束關會留意著周邊動靜,出不了大差錯。可你若獨自出去,如今多事之秋,我沒有多餘的人可以暗中護你,保不齊你會露了馬腳被人盯上,落入他人手中。”

崔述站起身來,燈盞被遮住,周纓亦被籠罩在他的身形之下。眼前光線暗淡下來,她的聲音也跟著莫名低了下去:“那要住到什麼時候?”

“待你身子恢複,大夫看過說無虞,再提後話。”崔述語氣已然恢複往日模樣,再尋不見半分先前惱火的影子。

“那你何日能脫險?”

他一日怕在官府跟前現身,她便一日踏不出這院門,否則便是蓄意將他置於險境。

思及此處,周纓驚覺她更憂慮的竟不是自己何時能離開,好斷了這份藕斷絲連的恩情,而是他究竟何時才能正大光明地行於日月之下。

可他畢竟被判流刑,還於半途故意脫逃,沒有一樁不是大罪。

周纓眉目漸冷,似沾染了晨霜。

“脫險”這詞用得蹊蹺,崔述瞥她一眼,隻說:“無法確定。但到了那一日,我沒有圈著你的必要,自會由你離去。”

他說罷轉身往臥房走,周纓抬眼覷他,才發覺他後背已被雨水洇染成深青色,周身幾乎已濕透了,走過的青磚上,留下一道串延成線的水漬。

“周纓,你不是個擰巴的人,與其將心思放在這上麵,”崔述回頭看她一眼,“不若得閒時認真想想,待養好身子,日後究竟要做什麼。”

“既已孤身一人,天地之大,你要憑何安身,憑何立命,憑何圓誌。”
← 上一章 章節列表 下一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