簪纓_晉江 024
◎望你做個恒毅之人,隻管用心。◎
崔述並未聽到周纓親口告訴他答案。
隻是到窗外蟬鳴聲此起彼伏的時節時,他再次嘗到了一碗口感與記憶中並無二致的陽春麵。
他擱下筷子,疑惑地看向奉和。
奉和瞧他麵色不豫,當是一眼看破,忙替自己開脫:“不是我偷懶,實在是周姑娘起得太早,我剛進廚房,她就已將一切都收拾妥當了,隻等著您起了好將麵下鍋,我倒也不好搶這最後一下子。
“我瞧周姑娘當大好了,麵色不錯,精力也基本恢複了。她那性子,您讓她在這兒白吃白住的,她也不能安心,這點小事,她若有心要做,依我看,倒也不必攔。”
崔述聞言,沉默片刻,重新執起箸筷,待吃完後,才說:“我出去一趟。”
知他這是已預設此事的意思,奉和忙去準備車馬,行至廊下時,悄悄衝周纓比了個過關的手勢。
至此崔述還未發現有何不對勁,直到隔日偶然得了個契機,他外出辦事時臨時折返回書房取東西,回來時不曾瞧見奉和,卻見二門開著,心生疑竇,本欲派束關進去瞧瞧,但束關未曾隨他下車進院裡,也不好舍近求遠,隻得自個兒提步進了內院。
這還是搬過來兩月有餘後,他頭一回涉足後院。
院中花圃被周纓打理得井井有條,這時節色作斑斕,芳香沁人。
明間裡傳來細碎的說話聲,崔述走近,聽到奉和說:“周姑娘,這些紙墨是我從郎君書房拿的,你先用著,我這兩日有事不得閒,待我下回出去,再替你多買些回來。”
兩人多說了兩句,奉和急急出來,差點一頭撞上門口的崔述,登時睜圓雙目,正要出聲解釋,見崔述比了個退下的手勢,隻得緊咬齒關,貓一般敏捷地躥了出去。
崔述踏進明間時,周纓正伏在窗下的桌案上寫字。
聽見腳步聲,她噌地站起身來,下意識地將桌上之物攬作一團擋在身後。
崔述淡含三分笑意看她。
周纓一急,反手將身後的紙箋抓在手中,還未及揉作一團,崔述已經走至近前,右手繞過她身側,按在了紙上。
周纓攔在中間,僵持不動。
崔述不動聲色地看著她。
半晌,周纓終於敗下陣來,那紙便落入了崔述手中。
歪歪扭扭的字跡落入眼中,崔述唇邊笑意斂去,抬眼去瞧周纓,她已臊得滿臉通紅,儼然無地自容。
她這人無論何時都一副絕不理虧的陣勢,這反應倒叫他生奇,生出些逗弄她的惡劣:“奉和偷拿這一錠價值一金的墨給你,便是給你這般用的?”
“一錠一金?”周纓訝異地張圓了嘴。
崔述“嗯”了一聲:“徽墨。”
周纓倒是不懂徽墨的名貴之處,隻是這等同金價的墨價著實令她咂舌,心說難怪窮人讀不起書,慌忙拿絹帕將沾了水的墨錠擦乾,又取過一張新紙包裹疊好,手忙腳亂地塞到他懷中:“算我欠你的,日後一定想法還你。”
崔述啞然失笑。
周纓臉從耳垂紅到脖子根,越發臊得站不住,隻想繞開他躲出去,誰知腳剛邁出一步,崔述便正了色,拿起桌上那本奉和隨意偷拿過來的《齊述》,同她道:“這書不適合你。讀書習字要講章法,你這樣照貓畫虎,不得其法,事倍功半。我如今身邊人少,奉和身上事也多,恐怕沒心思教你。”
“我沒耽誤他,隻是讓他幫我買些東西進來。”周纓垂著頭同他解釋,“我沒那個身手,也不敢出去,怕暴露了你的行蹤,更彆說纏著他了,他來去匆匆的,我便是想纏也沒那個本事。”
“我非此意。你既有了答案,合該早些告訴我,更不必避著我。”崔述將那枚墨錠放回桌案上,細細打量了她一眼,見她消瘦漸褪,下頜的弧度也較先前柔和了些許,略想了一想,說,“往後,你卯時到外院書房來。”
周纓先是意外,後又卯足了勁兒搖頭。
“怎麼?”崔述低頭瞧她,“我雖算不得大家,教你倒還教得。”
“我沒說這個。”周纓實話實說,“我不知道你的身份,也不知道你在做些什麼,但我猜得出來不簡單,你要麼早出晚歸,要麼就是在書房一坐一整日的,恐怕沒那個時間精力教我,我不想耽誤你。”
“不算耽誤。”
這聲兒極低,周纓茫然抬頭:“什麼?”
崔述卻已正色,見她耳垂上的一點紅漸漸褪去,移開眼說:“所以卯時準點,若晚了,我便沒這閒功夫了。”
要事在身,他說罷便轉身出去了,隻耽擱了這一會兒功夫,便將步子邁得極大,行色匆匆,但儀態卻仍舊雅極,周纓拾起那枚墨錠,無意識地抿了抿唇。
第二日,崔述方從臥房出來,便見周纓已經候在書房門口了。
她慣來不是極其擰巴的性子,上回怕欠人情非要離開,經他一分析利弊也就安心住了下來,何況他在翠竹山中那間老屋裡便已見過她對識字讀書的渴望,對她今日的赴約,他毫不意外。
崔述推開書房門,問她:“既來得早,為何不先進去?”
“怕裡頭有我不能碰的東西。”
崔述失笑。
晨間微涼的風將他的低笑送入耳中,心知他是在嘲笑她連大字都不識一個,就算裡邊有些東西又能如何,周纓心下微惱,一跺腳跟他進了書房。
崔述開啟支摘窗,點燃案上的燈盞,讓她在案後落座。
周纓瞧著那張過於寬大的花梨木書案便有些發怵,內心給自己鼓了鼓勁兒才勉強坐了下來,等他轉身時,悄悄吐出一口氣。
崔述手中拿著兩本薄薄的書冊過來,她的目光便直勾勾地落在其上。
偏頭看那冊子一眼,崔述又回過頭來看她:“我先問一句,你是想識字以便日後立足營生,還是當真想讀書明理?”見她張口便要答,又說,“想清楚些。”
清晨時分,淨波門外仍舊一片闃寂,風拂書頁,帶起沙沙輕響。
周纓微微埋首,不過須臾,又抬起頭直視崔述,眸中似有亮光。
“好了,你不必答了,我知曉了。”崔述神色比平常還要肅然,聲音也透出一絲莊重,“既是你自己要學,而非旁人逼迫,今日這話,你便記到心裡,倘若往後我問起時你忘了,便不必繼續。”
他如此鄭重,周纓心中平添幾分緊張,眼珠子轉了幾圈,終又看回那本書冊,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讀書之道,非一日之功,今日開了這頭,切忌半途而廢。”崔述放慢語速,直視著她的眼睛,緩慢而鄭重地說,“讀書既是件樂事,也是件苦事,或許並非如你在門外時所想的那般輕鬆與有趣。
“再者,學之一道,有快有慢,各有不同,你未必會很快取得預想中的進益。
“一旦入此道,望你能做個恒毅之人,不計眼前得失,隻管用心。
“醜話在先,往後每日卯時到書房,風雨不誤,若有一日懈怠,便不必再來。”
“好。”周纓平視前方,目光虛虛透過窗欞,落在那堵斑駁的土牆上。
崔述將那兩本冊子擱至案上,右手輕撫其上。
那是一隻極好看的手,修長,瘦直,骨節分明,握筆之處雖有薄繭,但不減其色,反添一段可供遐想的經曆,不免使人多看一眼。
周纓握在身前的手下意識地絞緊。
她的手是做慣了農活的手,雖自平山縣啟程後,便再沒做過粗活,但經年累月留下的痕跡卻難以在這麼短的時間內消彌,掌心依舊粗糙,虎口上殘存著與鐮刀柄與鋤柄長年親密而致的厚繭。
“我空暇不多,識字練字並為一課,待你能將常用字識全寫會,便教你從簡單的書讀起。至於書法上能否有些造詣,則靠你自行用功領悟。”
崔述站至周纓身側,執起一隻蓮葉硯滴往硯台中注水,墨錠在硯台中逐漸化成墨汁,淡淡的墨香四溢開來。
“為學之初,多看多練。”
羊毫蘸墨,於紙上落下“周纓”二字。
“識字並非識音會形懂義即可,字之結構亦是重之中重。”崔述將筆擱於筆枕上,說道,“你明明記得這字是何模樣,卻寫不出正確的字形來,蓋因不懂此字結構。”
崔述重新執起筆,將二字拆分成最為基礎的筆畫,同她細細講來,再將筆畫輔以結構,最終重新組成一個完整的字。
周纓坐在椅中,微微側身看他挽袖落筆,心在胸腔中隱隱跳躍。
羊毫被遞至她身前,崔述道:“學之初,模仿始,你來試試。”
周纓躑躅片刻,接過筆來,回憶著他握筆的姿勢,擺出相同模樣。
將要落筆時,崔述突然伸手過來,左手掌住筆杆,右手觸上她的手指,調整她握筆的姿勢與距離。
周纓身子微僵,餘光將他幾要貼近自個兒臉頰的側臉收入眼中,不自在地收回視線,坐正身子,集中注意力於手中之筆,待他撤回手,提筆模仿著勾畫字形。
崔述站在一旁看著,待她臨摹了十遍,悻悻放筆,惶惑地瞅著紙上那忽輕忽重的筆跡和歪歪斜斜的筆畫,才說:“初學寫字,控筆自然困難,不必沮喪。你花費多少精力,日後都會於紙上一覽無餘。”
周纓側頭看他,他肯定地點了點頭,她便重新拿起筆,繼續描摹起來。
斷斷續續地將這二字寫了數十遍,人乏燈倦,周纓挺直的脊背微彎了半分,崔述閱過紙上勉強成形的字,屈指在案沿輕扣兩下,說:“你讀書習字得晚——”
此話被她截斷:“年紀大,便不當學麼?”
周纓微鼓著腮幫,一副不服氣的模樣。
崔述唇微彎,旋即正色道:“晚自有晚的好處,精力與自控力自然比孩提要強些。初開蒙進學的孩童一日能學十字便已不錯,你既整日無所事事,我今日便定下規矩,先教你簡單易學之字,一日五十字,後麵學複雜的,可以降為三十。”
周纓尚不知這話背後的含義,隻懵懂點了下頭。
“會音,辨義,拆解,抄寫,一字少於百遍,算不得學會,更不能記牢。”崔述看向即將大敞的天色,心說雖有些揠苗助長,但她這樣的心性,應當扛得住,便將那兩本書冊拿過,翻開來,逐字同她細細講解。
連解十字,周纓尚還可以招架,再繼續往下,最前麵的便已忘得七零八落,她至此才知這話說來輕巧,但要真正做到並不易,自個兒也非天賦卓絕之徒,隻得強逼自己重新聚起所有精力,豎著耳朵聽崔述講解,試圖把他口中吐出的每一字都記到心裡。
直至天光大亮,奉和來叫二人吃飯,今日早課纔算結束。
周纓揉著手腕隨崔述往外走,慨歎道:“往常看你們讀書人,總覺得神氣,羨慕得很,這樣看來也不很容易。”
崔述頓住腳,說:“識字不過開端,真讀起書來,書山文海,非一日之功。若無恒心,不如趁早放棄,你可以再考慮考慮。”
“莫瞧不起人。”周纓跟在他身後,一不留神撞到他背上,揉著額頭小聲嘀咕,“待我學會,定叫你心服口服地收回這話。”
“好。”崔述負手走在前頭,風裡傳來一絲輕微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