簪纓_晉江 025
◎未曆其境,難知其執。◎
連日晴陽,午後地上似鋪著一層熱浪,周纓被院內的石磚燙得加快了步子。
她走向牆根處的石井,轉動轆轤上的木柄,將繩索收緊,一隻被麻繩纏繞固定的西瓜冒出井沿,周纓解開繩索,將冰涼的西瓜拿回廚房,取一半去皮切成小塊,端至書房門外,輕輕叩了叩門。
奉和侍立在側打扇,滿耳充斥著聒噪的蟬鳴,心生煩躁。
崔述恍若未聞,運筆飛快,全然未覺,奉和隻好提醒道:“周姑娘來了。”
“這時候,她來做什麼?”崔述頭也未抬,“請進來吧。”
門吱呀一聲,周纓端著漆盤進來,奉和忙迎上去接過,口中說著:“周姑娘費心,郎君不大愛吃瓜果,這大熱的天,還是多歇著。”說罷瞧見漆盤上方冒著絲絲白汽,咧著嘴將漆盤放至案緣,“這瞧著倒還解暑,郎君嘗嘗。”
崔述沒接話,奉和又轉頭同周纓搭話:“姑娘用井水鎮的?”
“鄉下沒有冰窖,大家夏日裡都是用井水鎮瓜果。”周纓點頭,“我還打了桶水鎮著些李子,想吃便去廚房取,我先出去,不打攪了。”
周纓側身往外走,餘光瞥見崔述執箸取過一片,淺淺嘗了一小口,似覺得還算香甜,又埋頭咬了一口,她轉頭笑著同奉和說:“我給束關送些去,廚房裡還有多的,若不夠自己去取。”
“好嘞。”奉和一口咬下一大塊,笑說,“也不比冰湃的差,不壞腸胃,又還涼快。”
周纓帶上門,連綿不休的蟬鳴沒了門窗的阻隔,愈發無法無天,震得她腦仁兒一陣一陣的疼。
給束關也送完瓜回來,她從灶下找出三根長約一尺的細竹竿,用麻藤將其依次首尾相連綁好,再用竹篾捲成竹圈插入竹管末端固定,隨即拿著這根長竹竿四處走動,將好不容易尋覓到的蛛網攪纏在末端的竹圈上。
待蛛網漸趨細密,周纓用兩指試了試粘性,踏著撲麵而來的熱浪走進院中,站至書房門口的榆樹下。
絲毫沒有察覺的知了仍舊扯著嗓子發出尖利的叫喊,周纓逡巡樹乾一週,迅即出手,“啪”地將纏著蛛網的竹圈蓋至樹乾上,蟬鳴聲戛然而止。
周纓收回竹竿,將落網的夏蟬扯下扔進竿尾係著的麻袋中束好口,再度警惕地盯著樹上的動靜。
折騰一刻多鐘,這棵榆樹上的知了被連根拔起,周纓抬手,用袖子擦了擦額上的汗珠,又打來一桶清水,用瓢往院中潑水降溫,做完這一切,才悄無聲息地撤出庭院。
榆樹樹蔭掩映下的窗畔,崔述沉默著收回目光。
重新回到書案後頭,又提筆演算了一炷香|功夫,他才將筆擱下,推開門走至廊下,侵襲的熱浪與刺眼的日光令他虛虛閉眼。
“今年不在家中,又兼要隱瞞行蹤,不好叫人日日送冰,委屈郎君了。”奉和跟出來說。
“無礙,一切從簡即可。”
奉和又說:“郎君打算何時出手?朝中官員獨鄭副使與您最為熟悉,等料理了他,想必再難有人發現您在暗處,應當可以鬆懈片刻,屆時我再安排人送冰過來。”
“暫且不急,眼下汛期,防汛賑災之事更為緊要。”
“便宜那狗東西了,郎君拿他當摯友,他倒好,使陰招不說,還派道全那等小人去刺殺您,若非周姑娘陰差陽錯相助,叫他早幾日找到郎君,我和束關未必趕得上。”
奉和忿忿不平,崔述卻不以為意,視線隨著廚房窗欞邊靈活的身影左右移動,提步從廊下走過去,停在菱花窗下。
屋中人並無察覺,躬身將竹簍裡的細土灑在灶後青磚上,鋪出一塊尺餘見方的土層,又繼續往上撒土,一層又一層地覆蓋,直至厚約半寸,才歪著頭看了一陣,擦了擦額角的汗,拾起一旁的樹枝在其上寫字。
周纓蹲在那裡,口中喃喃記誦著各字形義,字跡雖仍還歪歪斜斜不得章法,但與第一日相比,結構筆畫還算粗略看得過眼了。
待寫滿整塊土層,她起身看了眼蒸籠裡的糕點,又回到灶後,調整好火勢,用木片將土層推平複原,重新開始寫字。
崔述又站了片刻,才悄悄退開,不曾驚擾她。
回到書房,奉和感慨道:“周姑娘這勁頭倒有些郎君兒時的樣子,廢寢忘食,兄弟姊妹叫去玩也不肯,整日隻一心撲在書上。”
崔述負手站在窗前,眉間微鎖,似在回憶他所說,好一陣後,才吩咐道:“待晚些涼快下來,你去替她買些筆墨紙硯回來,挑便宜的買,賬單給她。”
奉和微愕,一想方纔那一幕,明白過來,隻好應下:“周姑娘有些時候還是挺倔的。”
“她就這性子,要強得緊,又極怕承旁人的情,要改也非朝夕間的事。”崔述坐回案後,淡說,“你未曆其境,自然難知其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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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纓於讀書一道上開蒙得晚,又無自小耳濡目染之氛圍,進益並不算快,但勝在勤奮,每日起早貪黑,手不釋卷,崔述給她定下的規矩,她向來隻有翻倍完成而絕無偷工減料的,如此一來,崔述每日晨間檢查她前一日所學的效果,基本還算得上滿意。
待從溽熱難消的三伏轉入嗬氣成冰的三九,周纓已經基本認全了常用字,寫字雖仍不算好看,但也勉強可以入眼,若昧良心些,也可稱上一句工整,不僅可以將她阿孃留下的書信看懂七七八八,亦能夠自行讀上一些簡單書目。隻是再往後,要精讀更難些的書目,則需更多指點,崔述不大抽得開身,隻能琢磨另尋他法。
這日,北風凜冽,冰雪勢大,皇城根下的百姓都蜷縮在屋裡不肯出來,街上偶有幾個行人,也都縮著脖子,行色匆匆。
崔述乘車回來,捂著手爐走進門內,便瞧見周纓蹲在院中,拿野果給一個小巧精緻的雪人做鼻子。
奉和奪過那顆野果,反手將雪人的腦袋一把揉花,取笑道:“這也太醜了。”
周纓氣極,和他打鬨起來,崔述不由頓足。
就這當口,一團白色撲麵而來,崔述側身一閃避開,那團雪色便炸開在一側石階上,碎雪和冰碴子濺了兩位無辜的歸客一身。
那已無全屍的雪球散落一地,無言地控訴著罪魁禍首。
周纓僵著手站在院中,頭頂落滿鵝毛大小的雪片,神色赧然,頗有些過意不去。
奉和原本背向大門站著,此刻看她這副模樣,心知不妙,轉過身來,見是崔述,忙說:“郎君,今日無事,這雪又好……”
“既閒來無事,打發時間也好。”崔述輕描淡寫揭過,沿著迴廊往北屋走。
周纓同奉和呆呆站在原地,目送他與束關進了屋,奉和問她:“還繼續麼?”
周纓撇撇嘴,說不來了,待奉和轉身,迅即彎腰拾起一團雪,略微一搓便往這邊砸來。奉和不防,雖反應快迅捷地往外一跳,但仍未完全避過,背上被砸了個結結實實。
他氣不打一處來,轉頭便衝周纓嚷嚷:“周姑娘,你這小人做派,竟然使詐,沒這樣的道理。”
“我今日剛好讀到一句,‘戰陣之間,不厭詐偽’,想著可以試試。”周纓笑著說,“沒成想效果還挺好。”
奉和氣得跳腳,聽不得她這滿口胡言,彎腰兜起一大坨雪,結結實實團成球。
周纓嚇得趕緊奔逃,慌不擇路躲到廊柱後頭,仍壓不住心頭的得意,輕輕笑出聲來。
笑聲如水麵浮冰輕輕相撞,清脆悅耳,崔述解係帶的手一頓,又若無其事地將氅衣解下遞給束關,自個兒站至窗邊,往外看來。
周纓藏身在廊柱背後,料想奉和因懼冷隻得暫且放棄,誰知奉和竟一直將那雪球拿在手中,凍得手通紅也不肯鬆開,快步逼近這邊。
她嚇得不輕,迅速移至下一根廊柱後頭,再支出腦袋去瞅奉和的動靜。
倆人一退一進,連續轉移三次以後,奉和瞅準時機,一擊即中,雪團炸開在周纓頭上,將她的發髻砸得淩亂至極。
雪沫子濺了一身,周纓草草將臉上的冰碴子抹掉,再顧不得其他,又同他酣戰起來。
難得一聞的笑語聲充斥著這座寂靜小院,崔述看了半日,同束關說:“今日喜慶,了結了樁大事,你也去和他們樂樂。”
束關一愣,抱劍站在窗前看了一眼,斷然抗命:“不去,幼稚。”
崔述失笑。
極輕的一聲笑,本應不起眼,奈何周纓恰巧跌倒在階下,這聲落入耳間便格外清晰。
她回頭看去,見崔述正立在窗邊往這邊看,以為他在嘲笑自個兒,氣得七竅生煙,反手便挖了一團雪往這頭砸來。
崔述側身一躲,那雪團便砸在窗欞上,四下濺開,似下了一場紛紛揚揚的室內雪。
大仇得報的周纓此時才得了閒,慢慢掙紮著起身,孰料試了幾次也未能成功,隻好以手撐著石階,試圖借力起身。
察覺出她的異樣,崔述快步出門,到階前詢問她情況:“摔到骨頭了?”
“沒有,估計是崴了下。”
崔述心下微鬆,向她遞出一隻手。
周纓遲疑片刻,將左手搭在其上,卻依舊沒能借力站起身來。
崔述隻得走下台階,屈身扶她。
一團冰涼的雪適時從脖頸處灌入,浸人的寒意從後背傳來,令崔述不禁戰栗了下。
罪魁禍首收回右手,歪著頭看他,頰邊露出一個淺淺的梨渦,得意地取笑他:“你早間教我的,兵不厭詐。”說罷撐著石階輕鬆站起身來,同奉和打過招呼,一瘸一拐地笑著往垂花門內走去。
後背冰消雪融,濕漉漉的,涼得浸人。
束關遞過來一方帕子,崔述未接。
奉和隔著兩尺的距離,瞧瞧周纓踉蹌中帶著雀躍的身影,又看看崔述意味難辨的眼神,悄悄撤離。
行將避開的時刻,聽到崔述輕嗬了一聲:“半日功夫,竟已學得爐火純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