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簪纓_晉江 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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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日多謝姑娘。◎

日光晃眼,崔述迷迷糊糊地逆著光看了半日,也沒能看清眼前之人的模樣,隻能隱約辨出來是個女子的身形。

周纓解下腰間水囊,遞到他麵前。

他嘗試著抬動右手,發覺完全不能動作,隻能再去試左手,卻也隻能微微抬高兩寸就失力墜下。

周纓隻好拔掉木塞,蹲身將水囊送至他嘴邊,傾斜著喂給他。

凍得狠了,咽水不及,溫水堵在喉間,激得他嗆咳起來。

周纓收回手,平靜地審視著他。

這陣咳嗽來勢洶洶,崔述煞白的麵上浮起一陣潮紅,脖頸上青筋突起,帶動著整個身子一顫一顫。

曠野裡,鐐銬帶起的“叮叮”聲不絕於耳。

他的下頜過於消瘦,周纓伸手,就著從他側頰上滑落的清水,將他下巴上那道血漬擦淨,露出利落的線條來。

崔述的目光隨著她的動作緩緩聚焦在她臉上,並未憶起早間鎮上的倉促一麵,亦不知她心內其實已百轉千回過數次,隻覺她此刻神色平靜,沒有半分遇見落單囚犯的慌張。他沉默片刻,道:“感謝姑娘搭救。”

鐐銬將他必惹麻煩的身份暴露無疑,常人避之不及纔是常態,可眼下處境,有人相助自然更好不過,崔述略一忖度,開門見山道:“在下家資尚可,逢此意外,家人必然全力找尋。等尋到此處,必以重金相酬,還望姑娘助人到底。”

這和她起先的推測倒相差無幾,周纓起身走開兩步,沉默不語。

曠野空渺,落針可聞。

鋃鐺入獄,身無他物,就算此女愛財且不怕事,相信他的幾率也不過十之一二。

唯一可以說動的她不過是,他現下行動困難,可為她所製,若無人前來兌諾,她尚有籌碼,至少可以順利將他移交官府,保自個兒不受牽連。

她既沒有立刻拒絕,便有貪財涉險之心,崔述的視線跟隨著她走動的身影,耐心地等待她的答案。

久不動作,黑豆以為他再度暈厥過去,又過來蹭了蹭他的臉。

濕漉黏膩的觸感令他身子一僵,他遲疑著看過去。

曠野裡又呼呼地颳起風來,黑豆黢黑的毛發被吹得根根分明地立起,亮汪汪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盯著他,他不禁樂道:“是你啊,小家夥。”

周纓看過來,見他正努力地抬起左手,試圖去逗弄黑豆,心下微動。

“押解你的人會追來嗎?”

聞她猝然發問,崔述微愣,垂下將將抬起的左手,順著她的問話回答:“會。我被判流刑,押送我的是平山縣的官差,將送我去明州,囚犯半途失蹤,必然要找,至少要走走過場,否則難以交差。”

沒料到他竟會答得這樣坦誠,周纓微怔片刻,追問道:“你是什麼時候摔下來的?”

崔述掩下心中的詫異,再端量了她一眼。

她穿一身淡藍色的粗布襖子,冬衣厚實,顯得身軀有些臃腫,然而一張臉卻是清瘦的,頭發束成兩股搭在肩側,清秀的五官尚未完全長開,確實是一個年紀不大涉世未深的農家女的模樣,看不出絲毫破綻。

“申時末。”

周纓仰頭辨了眼日頭,確認時間還充足,接問道:“你犯的是什麼罪,官府是不是一定要活要見人死要見屍才會罷休?”

“不會。流放途中自來死傷不在少數,若遍尋不獲,也隻能按實奏報。”

聽聞如此答案,周纓指著上方的墜崖之地說:“從崖上你們所走的那條小路下到這裡,隻能繞道山腳的趙家村,平時需要一個半時辰。丟了犯人,情況緊急,想必動作會快些,”她頓了頓,同他確認,“你方纔所說的報酬,可作數?”

此女雖手無寸鐵,但勝在熟悉地形,又思路清晰,崔述心知可靠,應道:“自然。”

“好。”周纓簡短地應了一聲,屈身來扶他,“剩的時間不多,你還走得動嗎?”

崔述再試了一試,老實道:“右腿尚有知覺。”

周纓將來時所帶的榆木棍給他做支撐,扶他起身,又繞到他左側,將他大半個身子壓在自個兒肩上,扶著他往方纔避風的崖壁後走去。

積雪厚重,周纓帶著他行得艱難,一刻鐘後,方走到崖壁後一處狹窄的平台上。

周纓讓他扶著石塊借力,自個兒則從背簍中拿出柴刀,摸索著將刀送進一條狹窄的石隙中。

折騰半晌,石板仰麵倒來,周纓靈巧避開,拿刀背在洞壁上拍打了幾下,又探頭進去檢視了半晌,退出來對他說:“有點窄,但還算乾燥,勉強可以躲一陣。”

崔述點頭。

周纓扶著他進入逼仄的石洞中。

“這時節沒有蟲蟻,你安生待著,等官府的人走後我來接你。”

周纓話說得簡短,說完便要去抱那封口的石板,崔述喚住她:“等等。”

周纓頓住動作,略想了一想,將手中的柴刀放入洞中:“你方纔親眼看到了,這種洞口沒法封死,即便我將你扔在這兒不管,等你力氣恢複以後,也可憑這刀想辦法出來。”

見他不出聲,她遲疑片刻,將身上的襖子脫下來墊在他背後,使他既能靠在石壁上省力,又不至於被石塊凍傷:“若我報官,你可以拿此物向官府告發,你我其實是同夥,隻是我因為怕事臨時變卦改了說法。”

為省時間,她語速極快,說完問他:“我可以繼續了?”

崔述聽她交代完這一長串,原本再度微抬的左手悄然垂落身側,腕間寒芒一閃而過掩入袖中,問道:“需不需要我教你如何避開搜查?”

“不用,這地兒我比你熟。”周纓隻作沒有看到他的動作,將腰間水囊解下,塞進他懷中。

石板落下,隔絕所有光線,洞穴內漆黑一片,崔述被這動靜激起的粉塵嗆住,輕微咳嗽起來。

周纓沒等裡頭消停,用木棍將洞穴四周敲打嚴實,捧雪草草遮掩了一遍,四下掃視一週,見無異樣,背起背簍沿小道快速趕回家。

杜氏在屋內聽到外頭的動靜,嘀嘀咕咕地不知說些什麼。

周纓快速熱好飯菜端進屋,邊替她添炭邊叮囑她:“阿孃,我再出去一趟,你先吃,我晚點回來收拾。”

說完兩步拐進自個兒房間,拽出一件平素捨不得穿的半舊棉襖套上,又找出一把夏日裡用的曬穀耙和一隻簸箕,帶上籬笆院門往外走。

黑豆還要跟著她,周纓想了一想,將它喚回屋裡,尋了根藤條拴在灶下,拍了拍它腦袋,安撫道:“一身都打濕了,彆去了,就在家裡烤會兒火。”

她獨自趕回崖下,仔細對照著崔述墜下的方向和路線,抱來幾塊大石頭,沿著下方陡崖的邊緣扔下去,一路“哢擦”斷枝聲不絕,最後落於沙河上,砰地敲碎了結了薄冰的河麵。

周纓滿意地回到石穴前,拿簸箕兜滿雪,倒在封口的石板外緣,又拿木棍結結實實地捶打了數次,將雪壓實。

直到再看不出雪有鬆動的痕跡了,周纓才將簸箕的係繩掛在脖子上,拖著那耙子後退三步。

曬穀耙頭部是一塊底部邊緣齊整的木板,後以竹竿相連,平素用來均勻推平穀麥以便晾曬,此刻卻是用來平整雪地的絕佳工具。周纓用它將全部痕跡抹滅,又在平整的雪麵上撒上碎雪,邊重複這動作邊後退著往家走。

等完成這一切回到家中,日已完全西沉。

周纓先去收拾了碗筷,伺候杜氏洗漱歇下,將剩菜熱過草草吃了幾口,勉強糊弄完一頓,又將家中仔細收拾了一遍,燒了一大鍋熱水備著,這才攀到屋頂,登高望向後山。

隔著暮色,影影綽綽地看出,後山有微弱的火光沿著小道逼近。

又過了大半個時辰,那火光複又沿著山路向西返回,不見了蹤影。

周纓拿背簍裝了幾塊特意在灶中烘烤過的乾柴,背上往後山走去。

此地地勢特殊,她家獨門獨院地隱在崖後,若非熟悉地勢,或者仔細查探,很難發現此處有戶人家,更何況她還刻意用枯枝殘雪掩埋了唯一一條小道,方纔又熄了燈火,官差短時間內自然尋不過來。

而那座石穴,她已隱蔽得足夠完美,加之天色暗淡視物困難,若非意外,應該也不會被發現。

快到崔述藏身的石穴時,黑豆支著耳朵聽了半刻,沒聽見異動,才躍開一步帶路。

周纓跟著它走出崖後,舉目望去,四野無人,然而周遭亂糟糟的一切都彰示著,確有人來尋過了。

周纓走至她偽造的墜崖處,那裡果然有一圈密密麻麻的腳印。

仔細辨認過腳印後,周纓判斷出來人實際隻有兩個,隻是長時間停留盤查導致足跡淩亂,應該隻是日間所見的那兩人,並無人相幫。兩人力量有限,她心中巨石墜下不少,但仍舊警惕地使喚黑豆去周邊確認是否還有生人在側。

黑豆今日被拘束了一陣子,這會子正是撒野的時候,四處奔來跑去,足足繞著方圓一裡地跑了一圈。

見它沒有異動,周纓知那兩名官差已經走遠,徹底放鬆下來,走至洞穴口,用木棍將上頭的積雪掃下來,然後在石板上叩了三聲,湊近說:“是我。”

石板被撬開,露出黑黢黢的洞口,周纓探身將人扶出來,用先前那件襖子墊地,扶著他靠坐在崖石上。

“你左腿不能走動,是摔壞了還是凍的?”

崔述遲疑片刻,老實道:“身已凍僵,判斷不出。”

周纓早有所料,取出背簍裡特意帶來的柴禾,利落引燃。

乾柴遇火燃得極快,不多時火苗便躥起來半人高。周纓將先前留給他的水囊拾起,發覺輕了許多,便將新帶來的水囊遞過去,崔述左手接過,放在懷中固定好,再用左手去拔木塞。

見他兩次嘗試都沒能成功,確認他右手確實受了傷,周纓探手過去幫他拔掉,怪道:“先前那一壺都能開啟,怎麼現在又不行了?”

崔述仰頭慢慢喝了兩口,等喉間不適微有緩解,才說:“方纔藏身時間久,蓄了不少力,故能勉強一試,現下已消耗殆儘。”

周纓不疑有他,等他喝夠,收好水囊,將柴禾架得更高,好讓火燒得更旺。

借著火光,她認真端量了他一眼。

他臉上不知何時又添了一道新傷,側頰上隱隱滲出的血珠無聲墜入雪地,染出一小簇紅雪。

明明滿臉是傷,狼狽而落魄,然而側臉線條冷峻,鼻英而挺,雙眸黝黑,眼神沉靜幽邃,雙唇乾到皴裂,泛著淡淡的血色,襯著頰上淩亂的劃痕,又平添三分月落青瓦的寂寥。

周纓形容不出來,她生長在這塊巨石的背後,最遠沒有走出過這塊崖石的方圓百裡地,拿粟麥蠶絲木炭去鎮上換錢時見過形形色色的買主與過客,但獨獨沒有他這樣的。

這探詢的眼神過於赤|裸,崔述有所察覺,隔著火苗看過來。

周纓坦率地迎上他的目光,沒有避讓。

“你犯了什麼事?”

崔述抬眸看她一眼,又安靜地垂下眼簾,沒有作答。

體溫逐漸恢複,僵硬之感減退,他試著活動四肢。運氣還算不錯,厚重綿軟的積雪卸掉了大半墜崖的力,左腿應是撞上了崖上巨木,現下已經骨折,右手也傷得重,但萬幸還有一手一腿隻是皮肉傷,不至於完全成個廢人。

周纓平靜地看著他的動作,目光落在他腕間。

“故意還是意外?”

崔述想了一想,知她說的是墜崖的事,實誠道:“故意。”

周纓也不意外,隻說:“那你膽子挺大,運氣不好一點,流放就變成丟命了。”

“嗯。要犯嘛,本當處以絞刑的大罪,僥幸判了輕刑,後路如何尚不可知,還不如賭上一賭,何況我觀察過地形和樹木再‘失足’的,除非天意如此,否則不致喪命。”他說這話時語氣過分平靜,似寒月瀉下的涼輝。

這話怪異,引得周纓多看了他兩眼,再問了一遍:“你犯了什麼罪?”

崔述沒出聲。

兩度發問沒能得到答案,周纓也不勉強,自行結束了這個話題,看了眼天色,轉問道:“現下好點了嗎?我攙著你的話,能走多遠?”

“小半個時辰應當能堅持。”

“好。我扶你,你忍著些痛。”

周纓讓他靠近火堆再暖暖,自個兒用石板重新封了洞穴,彎腰捧雪抹掉人跡。

“今日多謝姑娘。”

溫和醇厚的嗓音從背後傳來。

掌心的雪被體溫融化些許,濕漉漉的,涼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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