簪纓_晉江 004
◎臟穢未除,不敢慢怠姑娘之物。◎
周纓轉頭看他一眼,莫名笑了下:“道謝倒不必,彆忘了你答應過我的東西就成。”
過於唯利是圖的一句話,卻不叫人反感。
崔述沉默地注視著她的動作。
周纓捧雪滅了火,將未燃儘的柴禾撿到背簍中,拿木棍將黑色的殘燼推至崖下,抹掉人跡,將背簍背好,單手拿著襖子,扶著崔述往回走。
雪地濕滑難行,這段路本就崎嶇,帶著一個身量比她高大許多的累贅,周纓走得頗為吃力,好在鎮日忙於農活,力氣尚可,不至於束手無策。
黑豆在前引路,避免他倆因雪踩空,即便如此,兩人還是走了小半個時辰才走到院門口。
“小心點,彆讓我阿孃聽到動靜。”
周纓扶著他小心翼翼地穿過院中,進到自己屋裡,點燃燈燭,指著那張木床道:“你先坐會兒,我去打些水過來。”
等她帶上門出去,崔述環視了這房間一週。極為狹小的一間屋子,除了一張簡陋的架子床和一個矮小的木櫃,再無他物,過道也狹窄得僅能容一人通過。
除了這張床,他似乎確實無處可以安身。
短暫烤火帶來的溫暖逐漸消散,冷氣順著四肢上湧,周身再度麻痹,力氣不支,他扶牆靠坐下來。
周纓回到灶間,打來一盆熱水。
聽見動靜,崔述將沉重的眼皮翕開一條縫。
周纓被他擱在過道上的長腿一絆,手中的木盆差點摔出去,勉強用身子撐住櫃角纔不至於跌倒,惱怒地回頭瞪他一眼,卻瞧見他靠牆坐著,唇色烏僵發紫。
她怔了下,趕緊捉過他的手放進盆中浸著,又去搬了把凳子過來,將他扶起靠坐在牆上。
見他動作困難,她蹲身替他脫鞋。
他腳上所穿的是一雙略大的單薄麻鞋,應為牢獄中統一發放。冬日裡這種鞋本就無法禦寒,何況他腳上這雙還已經被石塊和樹枝劃出了十來個小破洞。
崔述迷糊間推拒:“不必。”
“你自己能行?”周纓抬頭看他一眼,不待他說話,手上微一用力,強行將鞋脫下,觸到裡頭質地上佳的羅襪,不動聲色地將其脫下,將他凍到青紫的腳放進盆中浸沒。
過了片刻,崔述才覺得僵硬之感緩緩褪了下去,腳上有了知覺,人也慢慢緩了過來,同她道謝。
“冷成這樣,也不知道上床先用被子焐著麼?”周纓乜他一眼,語氣比平常硬上三分。
然而崔述此話說得極認真:
“臟穢未除,不敢慢怠姑娘之物。”
周纓心頭莫名一跳:“你是讀書人吧?”不待他回答,又道,“早就想同你說了,彆同我酸來酸去的,害我連聽帶猜的,累得慌。”
她直起身,避免和他對視,回灶間再打了一盆熱水過來,將帕子遞給他:“擦洗一下,上去焐著。”
“多謝。”
周纓斜靠在櫃角上,見他正低垂著眼,趁機借著晦暗的燭光觀察他。
他做事很是慢條斯理,並不因生人在側而不自在,先單手慢慢束好發,再拿帕子細細擦拭臉上的傷,指腹觸到結痂的地方,便用帕子焐上一小會兒,再擦拭掉血漬。
周纓看了一陣,開啟櫃門翻揀出一雙新的千層底布鞋,放至地上:“肯定不合腳,勉強趿著走吧,總比濕的強。”
崔述看過去,這雙鞋確實小上不少,但村野婦人並未裹足,還算勉強能穿,於是點了點頭:“多謝。”
對他的客套,周纓已見怪不怪,並未接話。
她的注意力被他腕間不時作響的鐐銬所吸引,略想了想,從櫃中翻出一把剪刀遞給他:“衣裳都濕透了,剪了吧。”
崔述依言接過剪刀,將外衫的右邊袖子剪開,停下了動作。
周纓會意,站至他左側,接過剪刀,沿衣物的褶皺剪出一條平整的線,替他將這件臟汙的外衣褪下,旋即端來一盆燒得正旺的炭火:“把中衣烤乾再上床焐著,暖和得快些。”說罷端著先前那盆臟水回到灶間。
她刻意等了小半個時辰,趁這段時間將自個兒拾掇好,甚至還慢悠悠地燙了個腳,才端了碗一直煨著的粥回到屋中。
他已將中衣大體烤乾,正拿破舊的外衣蘸了水,單手擦拭著鐐銬上沾染的汙泥。
周纓沉默地站在門口,等他忙活完,才扶他坐上榻,用棉被蓋住他胸口以下,將粥碗遞過來:“喝吧,一整日沒吃過東西了。”
崔述手微頓了下,執勺說了聲“勞駕”,也不忸怩,埋頭小口小口地喝起粥來。
連落難時喝上一碗果腹的白粥,他都極有教養與禮數。
他隻有單手能動,周纓替他端著碗,注視著他的動作,沒忍住一哂:“也不是不餓,肉包子打狗,慣來有去無回,何必?”
崔述執勺的手一頓,笑說:“萬物有靈。”
周纓輕嗤:“算你走運,這個肉包子倒還算有去有回。若不是黑豆非要引我去找你,按衙役找過來的時間,你即便能僥幸保住性命,也必然凍壞身子。”
其實他墜崖前已經服過藥,隻是撞擊產生的眩暈太過猛烈,才一時陷入昏迷,就算不遇到此女,他也必然不至於被凍斃於山野,稍晚些也會在藥效作用下醒來,並找到暫避之所,靜待救兵,否則他不會出此下策,拿自個兒性命當兒戲。
隻是若不遇上此女,因為受傷,他的處境確實會難上許多,這一人一犬的出現,的確算得上上天助他。
“總歸,還是多謝姑娘出手相助。”
周纓不領這份客套的情,隻說:“有錢能使鬼推磨嘛,你看著便是富貴人家做派,想必不至於騙我。”說罷又問,“你身上還有其他傷嗎?”
冷不丁地聽她發問,崔述停下生澀的動作,抬頭看她一眼,老老實實地交代:“大的摔傷有兩處,在左腿和右手上,還能活動這麼久,應當沒有傷及肺腑,先前應該隻是受了凍。”
“你的家人在哪裡?你確定他們能找到這裡來?需不需要我幫你送個信?”
崔述遲疑了下,說:“官差還沒撤走,你去送信會有危險,且先等上幾日吧。不過是暫時出了些意外,必然會來的。”
他說得這般篤定,周纓沒再繼續追問,隻道:“你既然犯下大罪,就算家人尋過來,難道就能保下你?官府就不會繼續追查了?”
“這你不必管。”
“我是不想管,不過是怕白忙活一場,自然忍不住問問。”周纓轉頭看他,將話挑明,“你打算給我多少報酬?”
“你想要多少?”
周纓沒說話。
他補充道:“都可以的,你儘管開口。”
周纓先是詫異,隨即唇角溢位笑意,又意識到失態,刻意板著臉問:“真的都可以?”
“嗯。你肯搭上性命救我,我自不會騙你。”
“我要八十兩。”她說得斬釘截鐵,氣勢十足,生怕他反悔。
碗沿冒著白汽,崔述垂眼,掩下心底的錯愕。
見他不說話,周纓微抿下唇,忐忑地問:“那五十兩行麼?”
她試圖同他講道理:“真的不能再少了,我擔驚受怕了大半日。何況這事風險這麼大,雖然你說官府找不到人也就算了,但也不是沒有敗露的可能,一露馬腳我說不定連小命都保不住,何況你這話還有可能是騙我。若你家人來之前就事發了,我豈不是一個子兒都拿不到,還得搭上條命。”
活脫脫一副既貪財又貪生的小人嘴臉。
崔述仔細地端量著她。
她斟酌半日,先前的欣喜消散得無影無蹤,聲音壓得低低的,頗有些祈求的意味:“我看得出來,你家底當真豐厚,便不要同我計較了,我真的很需要這筆錢。”
今日官差因雪停臨時改變押解路線,連他都沒有料到這一出,以至於讓親隨埋伏錯了地方,他這才迫不得已以身犯險,以便金蟬脫殼。
其他人又怎會料事如神,知曉今日之變,安排好人來設計他,還是這樣一個手無寸鐵的女子?
何況,方纔廖廖幾句,他已斷定,這姑娘確是急需錢財,才見財起意願擔風險救他,這局麵對他百利而無一害。
再有,這姑娘畢竟出身卑微,連漫天要價都不曾,為了這區區五十兩的酬勞竟如此低聲下氣。
崔述將前因後果理清楚,便知即使此女還算鎮靜縝密,也不過是巧合,此地應當安全,此女也無其他心思,於是應道:“好。八十兩便八十兩,不會短你的,放心。”
周纓搓了搓垂在身側的右手,腮幫微鼓,連帶著臉龐看起來也圓潤了些。
崔述看了片刻,淡笑著問:“你年紀還不大吧?”
周纓聞言,隻當自個兒方纔那副模樣受了奚落,眉頭微斂,冷硬地催促:“還吃不吃了?快點。”
“好。”崔述收了笑意,埋首將這碗白粥加速嚥下肚。
周纓收走碗,不多時拿著個灌好的湯婆子回來,塞進他被窩中,餘光瞥見窗紙一角裂了條細縫,便從櫃中尋出一卷厚氈布,用針線固定住,將窗戶全部封死。
“隔壁有人,動靜輕一點。”周纓端走炭火,吹滅燈盞,拿盆裝了臟衣出門,在外頭落了鎖。
今夜無月,她不捨得點燈,借著瓦上的雪光照亮,將他的衣物鞋襪悉數浸濕,搓上皂角,反複清洗了三四遍,擰乾水在竹竿上晾好。
等滴完水,周纓將灶膛中的紅炭夾出來堆在一處,罩上鏤空的竹製熏籠,把衣物平鋪在上,以便烘乾。
勞累了一整日,又兼提心吊膽,身體已到了極限,倦意瞬間湧來,周纓隻覺眼皮沉重得很,再支撐不住,摸黑走到杜氏房中,悄悄爬上榻。
才剛剛躺下,杜氏就尖嚷起來:“出去,快出去。”
周纓坐起來,無奈地看她一眼,連聲應道“好好好”,退回廚房,取來日間那件臟汙的粗布襖子鋪在灶下,蜷成一團,和衣而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