簪纓_晉江 036
◎今日授你最後一課。◎
大考在即,周纓無暇分心去思量,自個兒昨夜為何會生出那般莫名的情緒。
夫子每日授完課會回城西,她並無太多與之交流的機會,恰好崔述在此時回府,周纓自然不想錯過這等大好機會,果真每日待他下值回來,不管多晚,都披星戴月地拿著自己梳理出來的問題去向他請教。
崔述知她心意已定,多說無益,亦不再出言勸阻,隻儘心為她答疑。
這日崔述難得回來得早,與大家一道用晚飯。周纓飯後早早捧書過來,崔述為她指點迷津後,見她仍愁容滿麵,揶揄道:“女子能通讀四書者少之又少,你如此夙興夜寐,雖未必悉知其義,但應付初試已易如反掌,何需這般緊張?”
“人外有人,萬一遇著高手怎麼辦?”
崔述失笑:“又不是隻選一個。”
“好像有點道理。”周纓以手托腮,先是讚同,後又搖頭,“不行,還是不能掉以輕心。”
掌心濕漉漉的,周纓低頭去瞧,原是不經意染上了墨汁,忙將筆擱下,想拿帕子擦,又停住手,正欲起身去收拾,崔述已先一步將一旁的銅盆端了過來。
周纓埋首去洗,使勁兒搓了幾下,手心都已搓紅,也隻是讓墨跡稍淡了些,她麵上有些掛不住,訕訕道:“這墨真好,印書想必能存世百年不在話下。”
崔述一哂,將盆擱至案上,捉過她的手,取過一方錦帕替她擦拭起來。
微涼的溫度隔著布料傳來,周纓胸腔一震,想要抽回手,又覺反是此地無銀橫生枝蔓,隻好僵在原處。
崔述渾然不覺,隻道這墨果然頑固,反手取來胰子,將帕子潤濕,打上胰子搓出沫,才又去擦她的手。
帕上的水滴墜入銅盆之中,驚起一圈漣漪,這漣漪逐漸放大,一圈一圈地漾進周纓心裡,令她恍然驚醒。
她垂眸看去,虎口並食指被搓洗得微紅,輕微起皺,墨痕已被清理得乾乾淨淨,她收回手,低聲道謝:“多謝。”又取過他手中的巾帕清洗起來,耳垂並脖頸泛起一層輕微的潮紅。
她屈身背對著他,手輕微發顫,水濺出幾滴落在書卷之上。
崔述側身去瞧她,察覺出她的不自在,後知後覺方纔僭越,想出言解釋,但到底沒說什麼,隻輕輕握了握垂在身側的手,注視著她端著銅盆出去清洗換水。
周纓再進來時,已然麵色無異,平靜說道:“帕子晾在外麵了,已同仆婦交代過,乾了會收進來。”
崔述淡淡“嗯”了一聲。
案上的書卷已被整理好,周纓將其拿起抱在懷中,便要回怡園。
竹影見她出來,迎上來替她添衣,周纓抱書站在窗邊任由擺弄,輕微的夜風將崔述的聲音送至:“明日我休沐,同夫子告個假,早些過來,授你最後一課。”
翌日朝中休沐,一大家子難得聚齊,早膳過後,於飯桌上閒話了幾句方散,周纓先一步回院中準備,預備晚些去找崔述。
崔述隨即告退,卻被韋湘叫住:“三郎,你留下,我有話同你說。”
眾人離開後,崔述問道:“母親有何事賜教?”
“明知故問。”韋湘起身,“陪我去轉轉。”
大丫頭捧著一隻長條螺鈿匣跟上,身後眾侍女隨行,行至半途,韋湘開門見山:“朝中同你這般年紀,尚未成家的還有誰?你倒與我說來。再這般下去,崔家都要成朝堂笑柄了。”
崔述垂首致歉:“連累母親幾度憂心,實是孩兒不孝。”
“早年在外做官,耽誤數年,那時說年紀尚小,不著急。好不容易回京,終於說動你同意議親,緊要關頭上卻又出了那檔子事,稀裡糊塗罷官離京,如今又耽誤了快兩年。”韋湘歎道,“徐公之女今已是雙九之年,再耽擱不得,倘若再不議定,自然會另擇良婿,再要找家世品性才貌都這般出眾的女兒家就難了。”
“母親,我暫且還沒有這個心思。”
韋湘怒從心起:“你當真要孤家寡人一輩子?”
倘若要走的路勢必眾叛親離,孤身一人自然是最佳選擇。
若是以前,一句“有何不可”或許能輕易出口,但今日,他竟有些猶疑,於是默了須臾,隻隨口道:“母親恕罪。”
“徐公是你在刑部的引路人,於你既有知遇之恩,又有照拂之義,兩家若能成秦晉之好,當屬天賜良緣。你且瞧瞧徐公幼女的樣貌再說,頂頂水靈的人兒,你若見了,很難不心動。”
大丫頭捧匣上前,韋湘親自取出其中的卷軸,沉魚落雁之貌呼之慾出,崔述目不斜視,淡道:“母親暫且收了這條心吧,當初本也未同徐家議定,徐公心中有數,這兩年也未必是在等咱們,無需咱們回話。”
胸中哽著一口氣,差點令韋湘喘不過氣來,侍女忙在身後替她撫背。
等平複下來,韋湘將卷軸交於侍女,轉而試探道:“你是不是對那周姑娘動了心思?”
“母親胡說些什麼,沒有的事。”
“你急什麼?”
韋湘若有所悟地瞥他一眼,歎道:“那姑娘在家裡住了大半年,人品性情我倒看得清清楚楚,是個不錯的,隻可惜出身低了些,你若當真對她有意,待正妻入了門,納了她也無不可,我沒意見。”
崔述想也不想便駁斥道:“母親莫要胡說,兒子倒無礙,莫損姑孃家清譽。”
“你當真無此意?”韋湘神色頗為懷疑,“你好不容易回家來住,父母跟前不見儘孝,蘊真那邊也不見你關切,那丫頭日日往你那裡跑,你反倒不嫌,難不招閒話。”
“求學心切罷了,她既有恩於我,我自當報之。”崔述肅容道,“府裡下人若有亂嚼舌根的,母親還是當提點二嫂多加管教,以免失了體統。”
韋湘輕嗤出聲:“這姑娘著實招人喜歡,於我崔家也有大恩。等開年過後,她孝期也將滿了,你若當真無心,我便將她收作義女,以崔家女名義說親,”說著去瞧他的神情,試圖找出些端倪,“自能幫她尋個還不錯的仕宦之家做歸宿,也算是崔家的心意。”
“母親勿再提此話了,她性子要強,能在府裡安心住上這麼久,無非是為保全我,已很是不易。母親雖是好心,但有些話不當提。”崔述望向湖麵,淡道,“各人有各人的緣法,世間事,不是非要強推一把才行,還望母親三思。”
見他神色淡漠,語氣平平,韋湘沉默下來,擰眉深思。
“母親不必為此事憂慮,她應當很快便會辭行了。”
韋湘抬頭,語帶不解:“什麼意思?”
“稍待些時日,母親便知曉了。”
崔述說罷便告了退,韋湘在原地思忖半晌,同身側的婆子怪道:“他這說的哪門子暗語?怎生猜起啞謎來了?像什麼話。”
待兩人都走遠了,周纓才提步前往怡園。方纔她雖先從澄思堂離開,半途卻被蔣萱叫住去選了兩匹料子,左右推辭不得,耽誤了些時辰,行至此處,便見著了韋湘開啟的那幅畫像。
雖隔得遠,聽不清母子二人的對話,但隱隱可以判斷出是幅女子的畫像。
不用深想,也能知曉他二人在談些什麼,隻是不好驚動二人,不得不在此處盤桓逗留了一陣。
她步子邁得快,自沒有留意到身後還有一雙注視的眼。
崔蘊真繞至可園,仍將仆婦都留在外院,獨自進院,瞧見束關懶洋洋地倚在廊柱上,問道:“三哥在哪兒呢?”
束關指了指裡屋,她便不好再進去,隻能候在廊下等。
秋日將儘,今日的日頭卻還不饒人,晃得人心裡發慌,蘊真待了半刻,總算瞧見崔述從屋裡出來,卻不是慣常的家居便服,而是束身勁裝,不由一愣:“三哥這身裝扮作什麼去?”
“你怎麼來了?”崔述邊係袖間暗釦,邊往花廳走。
丫鬟奉上兩杯溫茶,蘊真立即呷了口,自顧自說:“一路走過來,倒是真走熱了。”
“有事?”
蘊真清了清嗓,神神秘秘地盯著他,直把崔述盯得心生怪異,納悶兒道:“神神叨叨地做什麼?有話便說。”
蘊真不說話,崔述會意將侍從遣退,她才湊上前,壓低聲音問:“三哥,你是不是瞧上週纓姐姐了?”
崔述“篤”地將剛端起的茶杯重重放回案上,擺出兄長的架子斥道:“你如今是一天到晚不知正事,隻知胡唚是不是?”
蘊真委屈巴巴地同他裝可憐,話卻仍舊欠打:“你這是被戳破心事,惱羞成怒了罷?我是你妹妹,對你可再熟悉不過了,你這些時日真的不對勁,我要連這點都看不出來,也不必做你妹子了,明日便找塊豆腐一頭撞死,好叫二嫂讓人把我抬出去。”
崔述屈指在她腦門兒上一敲:“你再胡諏,我必叫母親好生管教。”
蘊真揉揉被敲痛的地方,噘嘴道:“你就隻會這招,從小到大嚇唬我多少回了,能不能換個招數?”
“女大不中留,我晚上同二嫂知會一聲,早些替你相看起來。”
蘊真立馬服輸討饒:“好了好了,不逗你了。可我剛在湖邊看見周纓姐姐了呢,想是剛從二嫂那裡過來,走累了歇歇腳吧,站了不少時候呢。”
崔述抬眸看過來,眼神微凝。
“還說不是,你敢發誓麼?”蘊真取笑他,“阿兄早年教我,人無信不立,怎麼如今阿兄自個兒也會說謊了?”
崔述盯她一眼,單手並指舉至耳際,見他幾無猶豫,蘊真連忙將他手打落:“得了得了,我信你,彆瞎發毒誓,聽著怪瘮人的。”
“我先走了,還要去聽課呢。”蘊真嘴裡嘟囔著,退了出去。
崔述再度抬起方纔舉起的右手,視線落在掌中紋路上,莫名有些失神,好半晌,才舉步邁出花廳,一眼撞見緩步進來的周纓。
周纓亦往這邊看來,見他的裝束,愣了一下,說:“這是要去騎馬?那我回去換身衣服。”
“不是,就這樣足夠。”
昨日他特地交代過穿輕便點,周纓今日換的窄袖小衫,雖不是專門的騎裝,但也勉強可以應對大部分場合,聽他如此說,歇了回去再換的心思,以免耽誤他更多時間。
崔述領她去往馬房,指著其間一匹棕色的良駒叫人牽出來,馬兒似通人性,急不可耐地上前在他手背上蹭了蹭,崔述摸了摸它的脖子,笑著同她說起:“它叫房星。”
見四蹄毛色突變,潔白如雪,頗為罕見,周纓凝神細看了一陣,不由問道:“這是你以前的坐騎?”
崔述頷首:“年紀大了些,但先前陪我離玉京去臨溪,又一道返京,可以老友視之。”
“你自己挑一匹有眼緣的。”崔述同她道。
周纓不懂挑選馬駒的技巧,沿著馬房走過一圈,不見有特彆喜愛的,發覺上回那匹青驄馬也在其中,便指著它道:“你把它也帶回來了。”
“馬通人性,平日間善待,危難之際,生死相托亦可。”
周纓似懂非懂地點頭,自馬夫手裡接過韁繩,跟在他身後走。
走出巷道,兩人打馬往南,取人跡較少的路直奔城外。
年夜過後,周纓便不曾再騎過馬,一開始心裡還有些怯,謹小慎微地控著韁,身子僵得厲害,崔述放慢速度跟在她身側,令她逐漸安下心來,僵直的脊背緩緩鬆馳下來。
見她已經適應,待出城門,崔述陡然加速,將她甩在身後。
周纓被他這一言不發的行徑激出勝負欲,一夾馬腹往前衝去,絲毫不像方纔還在膽怯的人。
馬上女子英姿颯爽,一馬當先衝入茂密的榆木林,不忘回頭笑著衝他示威。
崔述恍然失神,憶起年夜裡的場景,那時他曾站在河岸邊,看著她恣意縱馬林間,清晰地聽到自己的心跳聲。
理智雖還在,視線卻不受控製地落在她的背影上。
直至她馳騁進一片平整的空地,看見場中豎著的紅靶,驚撥出聲,他纔回過神來,將馬引至場邊草地上進食,而後大步走上前去。
周纓盯著那隻精巧的弓左看右看,想探手去摸又覺得不合適,便以眼神詢問他意見。
“左手拿弓,你先試試。”
得了允準,周纓伸手去拿弓,不料這弓用料十足,周纓一時不防,那弓便直直砸向腳尖。
崔述探手幫她控住弓,待沉弓止住去勢,方道:“你非弱不禁風之輩,這弓難不倒你,我放開,你再試試。”
他緩緩鬆開手,周纓凝神聚力,果真將那弓慢慢舉起。
崔述繞至她身後,替她掌住弓。
微涼的風伴著醇和的嗓音送進耳中:
“今日授你最後一課,射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