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簪纓_晉江 0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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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往後,道阻且長,我就不再送你了。◎

崔述轉至周纓左側立定,扶弓的手未收回,兩隻手上下相距不過寸餘,周纓垂眸去看,仍舊一眼被他這雙竹節般修長的手所吸引。

目光再往下,移至自己的手,將養了一年有餘,如今也算膚色白膩,滑如凝脂,但畢竟是一雙做慣了粗活的手,實難與之相比。

“左手扣弓把,弓弦上有細槽,箭尾便卡於此處。”崔述屈著身子同她細講。

周纓點頭,頭揚起時不經意撞上他的下頜,一聲輕微的吸氣聲傳至,令她陡覺牙酸。

她將弓重新放回弓架上,訕訕轉頭去看崔述,他正彎腰拾起麂鹿皮做的護具,麵上絲毫不顯痛色,見周纓看過來,示意她伸手,將護具在她左小臂上仔細纏好,再將指套遞給她:“戴於右手中間三指上,可以避免拉弓時傷手。初學時較難把握力道,此事雖小,但萬不能忘,否則極易受傷。”

周纓將那指套翻來覆去地看了兩遍,找著門道,不甚靈活地扣在指間。

弓以沉木製成,古樸厚重,並非女子初學時常用的輕弓,崔述執弓,自箭筒中取出一隻羽箭搭弦,聲平如井:“左手推弓,右手食指扣於箭身之上,另兩指於其下。”

崔述調整站姿,側身瞄靶,蓄力拉弓,耐心教她要領:“身要穩,握拳靠顎,右手平拉至肩,手肘不可屈。”

羽箭刺破虛空,正中紅心。

崔述將弓遞給周纓:“讓束關替你特製的,你使著應當正合適。射術之道,唯手熟爾。原本想著日後機會還多,練習的機會不少,前些時日才讓束關製了此弓。”頓了頓,又道,“你既已選好了路,往後應當沒什麼機會再碰了。不過君子六藝,皮毛至少應習得,這兩日記得勤加練習。”

喉間堵得慌,周纓沒應聲,默然接過沉弓,學著他的模樣側身站直,挽箭拉弓。

久不做活兼手生,這第一支箭實是有些慘不忍睹,控住弓把便忘記拉弦,拉滿弓又忘記鬆手,箭尾被卡住,箭身斜栽入泥地,距靶樁足有五尺有餘。

周纓懊惱地一跺腳,取過一支新箭,誓要一雪前恥,再搭箭時,悄悄往崔述那頭睨了一下,意圖探知他的神情,卻被崔述抓了個正著,沉聲訓她:“‘目不能兩視而明,耳不能兩聽而聰’,箭不會自己中靶,專心些。”

周纓定神,反複回憶他所傳授的要領,長吸一口氣,再次嘗試,雖仍未中靶,但羽箭至少能斜擦著箭靶飛出去了,不至像方纔一般滑稽,一時信心大振,自顧自地練習起來。

金烏躍至中天,樹影漸趨短小,日頭雖不烈,但空曠之地仍曬得厲害,崔述走遠,在樹蔭下站定,遠遠看著,一縷惆悵緩緩爬上心間,經久不散。

周纓熱情高漲,不覺日曬,不知疲倦地連著練了二十來發,待箭筒已空,才將沉弓放回弓架,小跑著去撿四散的箭矢,獨有一支羽箭斜插在箭靶上,因角度刁鑽,個子又夠不著,上躥下跳了好幾回也未能拔出,隻好求助似地看向這邊。

崔述低低一笑,舉步往日頭下走去,及至近前,將一方素帕和水囊遞給她,握住箭羽,用了十成力才將箭身拔出,身子受力向後仰倒,虧得反應迅速,疾步後退,才卸了力道,不至於摔倒。

周纓一個箭步上前,在他身後站定,試圖以身子阻擋他的去勢,卻被結結實實地踩了一腳,痛得悶哼出聲。

崔述回過身,兩人麵麵相覷,周纓執帕擦汗,借勢遮住雙眸,搶先道:“沒事。”實則疼得走路都歪歪扭扭,隻得站在原地,擦完汗又喝水,找由頭不肯挪步。

崔述抱起她方纔拾在一處的羽箭,走回另一邊,逐一插入箭筒,往這邊看來。

痛感消減,周纓撿起一支方纔遺漏的箭,緩步走回原處,將水囊遞還給他,再次拿起沉弓。

“初學不可貪多,否則明日會手臂痠痛,行動受限。”崔述叮囑完這句,又提點她方纔練習時所犯的錯誤,重新退回蔭涼處,關注著她的一舉一動。

腳上隱隱的痛令周纓站得不如之前穩當,退步自然明顯,她越練越惱,反倒激發出一股子不服輸的勁兒來,一輪又一輪地練習,不肯停下。

崔述看了半晌,揚聲喚她過來。

周纓戀戀不捨地看靶心一眼,慢吞吞地走過來,嘴還噘著,顯然不服氣。

“各人天賦所在不同,不能強求事事都能一學就會。勤可補拙,明日你可自行再來,我叫束關過來指點你。”崔述將水囊遞給她,“喝口水,先回去。你若不怕考場上提不起筆,我也不攔你。”

這招果然奏效,周纓喝完水,乖乖去將兩匹已飽食完畢正悠閒踱步的坐騎牽過來,踅返回府。

其後幾日,崔述忙於朝堂之事,沒空親自過來,便指派束關日日跟著。

束關話不多,於教學上不算擅長,但好在精通箭術,周纓凡有所惑,他便親自上陣示範一番,叫她自行領悟。所幸周纓悟性還差強人意,人又勤奮好學,短短幾日下來,竟能像模像樣地比劃些假把式,射出的箭也偶有幾支能勉強中靶了。

束關對此不甚滿意,覺得周纓天賦不高,進步緩慢。

周纓自己倒還算滿足,信心滿滿,覺得再苦練上三年五載,應當也能射中紅心。

隻是初八日近,周纓雖對箭術興趣濃厚,但考校一事更為重要,最後兩日下學後也不肯再出門,隻說有事要留在家中,束關樂得清靜,學射一事到此告一段落。

初八之日,周纓早早辭過韋湘出府。

考場設在景運門旁的一排廡房中,束關送周纓趕至時,時間尚還充裕,周纓交完身驗備查,經搜身入內,坐在座位上,方覺得微微有些緊張,遂長吸一口氣,在座位上放空心緒,宛若老僧入定。

雖是廣選女官,隻以學識取人,但女子求學者本就不多,且能供女子讀書之家也甚少會讓女兒入宮做女官,故雖臨近三州皆於此處初試,人數仍不算多。

考場執事者為尚儀祝淮,待其發令,考生啟卷,周纓草草閱過一遍,大部分內容出自四書,少量涉及宮中典章,她這三日臨時抱佛腳的《女孝經》等書目則全然無跡,心下微微訝異。題目數量並不算多,唯最後一題要求撰文,周纓思慮間,聽聞身側翻草紙的聲響動靜比先前頻繁許多,想來即便是平日間教女兒讀些書的人家,教習做文章者也少。

周纓起步晚,向來以讀為要,寫則甚少,自然也並未學過如何做文章,冥思苦想一陣,將自己所思所想在草紙上分條列出,略一思忖,按由淺入深順序一一寫來,能憶起且確保不會記岔的典能用則都用了上去,至宮人要求停筆,方戀戀不捨地出了廡房,隨眾人列隊而出。

其時日已薄暮,各家車駕將景運門外堵得水泄不通,周纓站在門下舉目四望,鎖定束關所在的位置,提裙小跑過去,同他道謝:“久等了。”

束關搬出杌凳,周纓踩著上了馬車,一掀簾幄,半幅瀟湘竹紋飾的衣袂落入眼底,她躬身進車在一側坐定,問道:“今日下值這麼早?”

“諸案已結,今日輕鬆些。”崔述語氣淡淡,不動聲色地用袍角將腳下一隻金貴的黑漆嵌螺鈿盒再藏仔細了些。

周纓未曾覺察,仔細地打量車中陳設,一碟芙蓉糕動了一塊,沏好的茶也已冷透,他顯然候了已有一陣了。

“如何?”

“考了著文,先前以為不會考這麼正式的題,準備不太夠。”

崔述“嗯”了一聲:“此次擢選女官實是出自中宮旨意,皇後想選些得力的新人以備己用,點明務必要學識好的,題難些也不足為奇。”

“君子不器作何解?”周纓若有所思。

“你如何解的?”崔述不答反問,語氣平和,倒令周纓覺得心上彷彿有隻螞蟻慢騰騰爬過。

“我……”周纓遲疑了下,小聲說,“以君子之思、君子之行、君子之量不器破的題。”

崔述“唔”了一聲:“也算切題,入圍應當沒問題。”

周纓拿起一塊芙蓉糕咬了兩口,食之無味,想扔回碟中又覺不妥,強令自己勉強吃完,邊清理手指邊悶悶地說:“我倒不是怕這個,我看大家下筆都遲疑,估摸著都發揮得不大好,我應當也不算太差。”

她越說神色越發苦惱,崔述疑惑地看向她:“那你在擔心什麼?”

“我覺得我讀書的方法不對。”周纓心下苦惱,“這句我先前聽夫子細講過,當時夫子說此句有數解,隻是我答的這種被多數人認可。我方纔構思時,思來想去,竟如何也想不起來其他幾種解法了,彷彿從沒聽過一樣,果真是沒讀進心裡去。”

崔述將手中的卷冊疊好放回案上,借機打量了她一眼,見她目中有苦悶之色,一時動了惻隱之心,溫和勸道:“你起步得晚些,心裡著急,為求涉獵廣博,自然不求甚解,但也不代表這樣是錯的。讀書之道,先廣後深,你再往後讀上兩年,當知此話不錯。”

“當真?”

“當真。”崔述頷首,“何況世間幾人能有過目不忘之能,不必苛責自己。”

馬車於角門停下,周纓坐於外間,先一步下車,崔述起身,目視那隻名貴的漆盒一眼,長舒出一口氣,緩步下了馬車。

周纓跟在他身後往內走去,心裡仍在思考他方纔的話,不經意間聽到他問:“你打算何日同夫人提起此事?”

“待結果出來吧,若中了自然不提,若沒中,我也收拾收拾自謀生路去。總之,這崔府我是待不下去了。”

這話帶幾分揶揄之意,崔述一笑:“入選自不在話下。”

“怎麼說?”

“我看過題。”崔述大步往前,“你的水準,我還算略知一二。”

周纓一愣:“那你豈非幫我作弊?”

“我同你泄過題?”崔述鼻間逸出一聲輕笑,“方纔等你無聊,讓束關進去拿了一份出來看看而已,那時已近尾聲。”

周纓“哦”了一聲,悶悶地跟在他身後走。

他卻忽然住腳,沉聲叮囑道:“宮中不便,早些收拾。你今日就算出師了,往後,道阻且長,我就不再送你了。”

【作者有話說】

目不能兩視而明,耳不能兩聽而聰。——《荀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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