簪纓_晉江 042
◎我自來將你與蘊真同視為妹妹。◎
正當周纓欲設法探聽前朝訊息時,十二月初,祝淮來找她時不經意間提起此事:“殿下雖受傅半月有餘,少師人選卻一直懸而未決,不但前朝推舉文書盈幾,後廷也被動得很,要準備的章程還多著呢。”
“不知前朝的官員們屬意誰?”
“杜太傅德高望重,又曾為帝師,本是不二之選,可惜近年無心朝堂之事,縱有眾人推舉,聖上與娘娘興許還有彆的考慮,故而一直未下旨意。”
周纓默然不語。
“倒有一人,或能擔此位。”見周纓目露疑惑,祝淮挑明道,“政事堂那位崔侍郎。”
“崔侍郎?”
“崔侍郎先帝時曾任刑部右侍郎,後獲罪罷官,近來起複,改授戶部左侍郎,並獲準入政事堂議事。此人乃杜太傅高徒,雖出身士族,但未受恩蔭,反以科舉入仕,學識過人,素有才名,如今又簡在帝心,除杜太傅外,或為上選。”
原來非但不曾降職,竟還一步登天入政事堂了。
周纓本心搖搖如懸旌,此番平定下來,這日上值之時,甚有閒心地折了一枝綠萼梅帶往明德殿,取素陶粗釉瓶置於講官案上,為略顯枯燥的課堂添上一份寒香。
齊延素來穩重,除課業外與周纓交談不多,今日一進殿卻連看了幾眼,奇道:“這是哪裡來的?這時節竟已有綠萼梅了。”
周纓回說:“永遇門外東側的夾道裡有一株,聽宮人說今年花開得比往年要早上大半月,現下已零星地冒了幾枝,殿下若喜歡,課後我再折幾枝送到景和宮去。”
“好,那就勞煩周女史了。”
齊延年幼,雖位尊,但仍客氣相待,周纓自然不敢受,正說話間,一陣雅淡的雪鬆柏子清香從外間傳至鼻尖,周纓猛然抬眼,果見那道熟悉的身影已然進殿。
闊彆一月多,他似乎比先前憔悴了些許,周身似有風塵之意,入得殿中,齊延起身相迎:“聽聞崔少師昨日方從寧州返回,一路辛苦。”
“殿下久等,此趟差事辦得久,拖累了殿下的功課,還望恕罪。”
兩人寒暄一番,齊延受過君禮,再向崔述行師禮,而後崔述才將一本線裝成冊的書籍交給周纓,命其展書。
“按先前議定的規程,四書經義由諸侍講學士為殿下講授,臣隻為殿下授實錄一門課。實錄所載,帝命、政事、賞罰、災祥,巨細靡遺。
“殿下今習先朝詔令奏對,明辨刑賞之度,洞悉征伐之略,以鑒興衰之由,察得失之故,正儲貳之本,立治國之基。殿下治學,當以我朝《太祖實錄》為始,以觀前代之興替,明當世之樞機。”
齊延年方九歲,本還不到讀實錄的年紀,周纓快速閱過手中書簡,方知崔述提前下了不少功夫,摘取之段多選自淺顯易懂的《訓誡》《聖諭》篇,並不過分晦澀,況齊延早慧,若用心研讀,亦能明理。
今日所講乃太祖開國之初的舊事,年已久遠,然齊延聽得極認真,周纓此前雖也讀史,卻未係統習過本朝實錄,遂將全副心思放在聽講記錄上,比齊延還要全神貫註上幾分,全然不曾多看故人一眼。
窗外風拂枝葉,明德殿內寒意日盛,周纓手微微發僵,寫字不大靈活,偶然留意到一道落在書簡上的目光,她低頭覷了眼自個兒這依舊長進不大的字,訕訕抬眼去瞧大案後的崔述。
那人卻已收回視線,溫聲命人將她近前的這扇窗關嚴實,而後慢條斯理地繼續往下講,聲線醇和,仿若春日午後,溪流潺潺。
周纓一時有些神思恍惚,眼神虛虛落在瓶中那枝綠萼梅上。
那枝綠萼梅正輕柔地舒展著枝葉,直將清冷幽淡的香氣送至鼻尖,令她思緒飄遠。
再回神時,已見崔述輕闔書頁,同齊延道:“日後此課,每三日進一講,殿下若有想聽的內容,也可派人知會臣,臣好提前準備。殿下聰慧,若勤思勉學,不日當有大成。”
二人告過彆,齊延請崔述先行一步,自個兒仍端坐於書案後凝神細思。
周纓候在一側,半晌過後,方聽他問:“方纔崔少師所授武清侯之案例,我有些不懂,勞周女史將筆記借我一閱。”
周纓將書頁翻至該處,上載“帝憂其勞,著解武清侯提督京營禁軍戎政,授金紫光祿大夫。”
她批註的是:“帝外示優容,實內憚其勢,乃收其營務,改授散職,以杜專擅之漸。”
齊延閱過,歎道:“製權臣以安社稷,實曆代之難事也。”
又將周纓今日所著一一細閱過,讚道:“周女史今日之批註較前些時日又更為精煉,然不失詳實。”遂又與周纓探討了幾道詔令,不覺間日已西沉。
殿中光線晦暗,已在屏風後侍立良久的祝淮正要喚宮人上前掌燈,卻被章容抬手止住。
二人移至偏殿,章容問道:“這展書官是何身份?”
章容入主景和宮後,命女官謁君與中宮皆稱臣。
祝淮按製回道:“是尚儀局本次新擢入宮的女史,臣見她還算伶俐,又出身普通,好學勤勉,做事也格外仔細,適宜此職,故調其來此。”
“這些時日的記注我都看了,確實還算用心。”章容略想了一想,又說,“殿下善思訥言,今日卻見殿下願意多同她交談幾句,多留至此時辰,很是難得。我倒想著,如此敏學好思之人,又新入宮,想來還算乾淨,若尚儀局中暫無要事非她不可,可令她專事侍讀一職,隨侍殿下左右,日後殿下開府,亦可隨遷至東宮六尚。”
舊人新人中挑選良久,方選出這麼一個伶俐人,果然令皇後滿意。
雖若日後隨遷東宮,尚儀局便會失去一個可塑之材,有些可惜,但若周纓將來能在東中二宮跟前站穩腳跟,未必不會感念她今日知遇之恩。
況是皇後金口玉言,祝淮思慮須臾,恭敬回道:“能得娘娘青眼,自是她的造化。臣自當安排好一應事宜,好叫她全心全意為殿下侍讀。”
章容滿意頷首,起身沿著宮道往回走,無意間瞥見一道挺如修竹的身形正在石徑旁踟躕,眼神微凝。
祝淮目光在二人身上來回掃過,輕咳一聲提醒。
崔述聞聲轉過身來,拱手道禮:“娘娘千秋。”
“日已暮,崔少師何故滯留此處?”章容溫和發問。
“方纔為殿下授課畢,行至此處,思及有一遺漏之處,正在思量。”
“祝尚儀,你先退下。”章容秉退尚儀局女官,隻留貼身侍從在側,自行返回偏殿落座。
景和宮掌事女官司檀恭請崔述:“請崔少師入殿。”
百官非奉詔不得謁中宮,但崔述遲疑片刻,仍是聽令入內,得賜座,章容隔簾細看他半晌,長歎一口氣,緩緩道:“以往在潛邸時,還時不時能與崔少師見上一麵,如今卻已許久不見了。若非今日來視察殿下功課,恐還無緣與崔少師碰麵。”
崔述恭謹道:“封後大典之時,臣曾仰瞻娘娘懿範。”
“百官朝賀,算不得什麼會麵。”章容輕嗤,“說起來,上回與崔少師見麵,應還是兩年前。彼時少師尚任刑部右侍郎,夜訪潛邸,與聖上徹夜長談,那夜我曾與崔少師有過一麵之緣。”
崔述稱是。
章容聲音陡厲:“敢問那夜,崔少師與聖上所謀何事?”
見他沉默,兀自接道:“提前窺破鄭守謙欲設計陷害之陰私,遂將計就計以身入局,因稅案獲罪流放,聖上則暗中助力讓你流往郢縣,此地位居明州東端,距滄州不過數百裡,途中借假死金蟬脫殼潛往滄州,秘密收集章王府罪證,回京之後設法呈交先皇,先帝大怒,褫奪我父封號,貶為庶人,永世監禁,子孫後世永奪恩蔭,我猜錯否?”
滿室靜謐,落針可聞,上首投來的目光如同芒刺,令人坐立難安。
片刻過後,崔述坦然承認:“確實如此。”
“國朝飽受外戚與權宦之禍,況聖上與娘娘本就是中表之親,關係匪淺,又兼伉儷情深,聖上多年未曾納妾,更無其餘子嗣,若聖上登大寶,外戚勢大恐無法避免。彼時聖上已威望日盛,漸有扭轉局勢之能,獨章王府根基深厚,令先皇忌憚,此實乃無奈之舉,萬望娘娘恕罪。”崔述再拜。
章容沉默須臾,聲音已恢複了素日的平和:“我知道了。”
崔述避至殿外,待章容先一步攜齊延擺駕回景和宮,才於眾宮人中鎖定了那道倩影。
周纓心裡惦記著去替齊延摘綠萼梅,未曾留意到小徑旁還有一人,崔述隻好出聲喚住她:“周纓。”
周纓往石徑偏僻處看去,見是他,忙退避至暗處,方訝異道:“怎麼了?”
崔述遲疑,半晌沒出聲。
“有事找我?”周纓越發狐疑。
反複翕唇幾次,卻不是問宮中遭遇,而是問:“你是不是生氣了?”
周纓雙眼微微瞪大,疑惑道:“為何這般說?”
“你雖托束關給我留了句口信,但若非心中有怨,臨行前贈禮於家中眾人,緣何獨獨避我?”
周纓微張雙唇,訝色更甚。
崔述仍舊猶疑,慢吞吞將思慮了近兩月的疑惑說來:“是不是我母親對你說了什麼,惹得你心生不快了?”
原是這般,想是當日韋湘那番未曾明說的要她留下與他做侍妾的說辭,他亦曾有過耳聞,或者說本就知情。
見她不答,崔述越發篤定心中所想:“我母親所言,絕非鄙薄於你,我亦並無半分看輕你之意,還望你不要介懷。”
“先前想著,你若進宮,數年之內應無再見之可能,不必多加解釋,今既緣分未斷,自當為己辨白一番。”
他自袖中取出一支梅花簪:“你與蘊真年歲相仿,我自來將你與蘊真同視為妹妹。此簪製式與蘊真及笄時家中所備相仿,倘你不嫌棄,我既虛長你些年歲,便以兄長身份贈你此簪,以補昔年笄禮缺失無人贈簪之憾如何?”
周纓低頭去看,確與蘊真笄禮上那支成色相似,其上纂刻小字則不同——淩霜傲雪,不懼歲寒。
她抬眸瞧他,見他神色認真極了,遂掌心朝上,雙手接過這支貴重的梅花簪,衝他莞爾一笑:“好。既如此,謝崔少師贈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