簪纓_晉江 043
◎並非蘊真素愛的那款薔薇香。◎
那株花期偏早的綠萼梅距明德殿不遠,周纓彆過崔述後,摘取開得正盛的兩枝到景和宮複命。
方行至宮外,便見明黃轎輦穩穩當當停於階前,威嚴天子自輦上起身,宮前肅穆跪了一片,周纓忙跟著伏拜下去,聽得大監一聲平平的“起”,爾後繡著海水江崖紋的明黃衣擺一閃而過,進了宮門。
氣度威嚴的天子,遠遠望去,竟清臒得驚人。
齊應入殿,章容起身來迎,司檀奉上一杯桔梗甘草茶,恭謹道:“陛下請用,娘娘今日新命太醫院製的藥茶,有止咳之效。”
“阿姊有心。”齊應淺淺啜了一口,瞧見章容額間浸著一層薄汗,傾身來為她擦去,“阿姊方纔出去了?”
章容抬眸覷他一眼,淡說:“臨時起意去瞧瞧殿下的功課,回來時略走了幾步,方到不久。”
齊應執帕的手一頓,緩緩收回手,坐回原位,試探道:“阿姊見過述安了?”
“今日確是崔少師授課。”章容頷首,“恰巧遇見,閒談了幾句。”
“滄州舊事,是我對不住阿姊,阿姊要怨我,我自當受著,隻望阿姊莫氣壞了身子,叫人心疼。”齊應低低咳了一聲,似克製不住,複又猛咳起來,帶得肩背震顫,麵上飛起一抹病態的潮紅。
章容目光落在他用來捂嘴的那張錦帕上,素來愛潔的九五之尊,卻不曾換新,用的仍是方纔為她擦汗的那張。
她起身站至齊應身側,輕輕在他背上拍了拍,那身軀便趁機往她懷裡挪了一寸,腦袋微微下垂,在她腹間輕輕蹭了蹭。
“我沒有怨陛下。”章容輕輕將他摟進懷中,“我隻是有些難過。”
齊應想抬頭去瞧她的神情,卻又捨不得離開她溫柔的懷抱,便仍埋在她腹間,甕聲甕氣地說:“阿姊什麼意思?”
“陛下可以信任崔少師,與他密謀行事,為何不能信任我這個枕邊人?”
齊應遲疑半晌,方慢吞吞說:“我不是怕阿姊不肯,與我離心,隻是那畢竟是阿姊的父族,我怕阿姊狠不下心,誤了事。”
“母親故去後,我雖還是章王府舊人,卻也成滄州棄子。我的心,總歸是偏向陛下這頭的。”
章容將那杯桔梗茶喂至他唇邊:“我知道,陛下與我相扶走至今日之位,不可謂不難,但身為帝王,又如何能對我完全沒有猜忌防備之心?”
“阿姊……”
齊應被此話所驚,喉頭哽住,複又咳嗽起來,好半晌,才慢慢平複下來,細細凝視已回原位落座的章容,緩緩道:“我對阿姊,並無猜忌防備之心。”
“登基大典與封後大典、冊立儲君大典前後腳舉行,相距不出半月,未曾留有一絲讓阿姊生出不安與猜疑的餘地。
“阿姊要除前朝宦禍之弊,我便如阿姊所言,裁撤掉內侍省大半職務,任由阿姊扶持女官,領著六尚在後廷擴張勢力打壓內宦,即便東宮受傅這樣的大典,也力駁前朝非議,任由六尚與禮部對接操辦,為此朝中諫言不斷。論我朝曆任皇後,何曾有過如此大權?
“我這身子骨,阿姊也是知道的,延兒乃我獨子,是我二人日後全部之指望。培養東宮之事悉由阿姊做主,貼身伺候的女官內宦皆由阿姊一人定奪不說,侍講官名單前朝更做不得主,此令竟由中宮所出,若這訊息走漏出去,恐在那幫老頑固眼裡又是一樁牝雞司晨的大罪,少不得又要上疏參上幾本。章王府已塵歸塵土歸土,此疏一上,阿姊自問有幾分招架之力?”
齊應單手撐在案上,抻著脖子看她,額上青筋若隱若現:“如此,還不夠嗎?”他頓了一頓,又啞著聲輕問,“啊?阿姊。”
章容微微垂目:“自然是夠的。延兒亦陛下心之所係,此令分量之重,我再明白不過。”
這時宮人捧著那兩枝綠萼梅進來,向司檀回稟,司檀忙將此花呈至一側的高足幾上。
冷香幽絕,雅淡清冽,齊應看過去,奇道:“哪裡來的?”
司檀趁機道:“是殿下今日在明德殿瞧見,說娘娘喜歡,特命尚儀局女官摘來進獻給娘孃的。”
“延兒愈發懂事了。”章容接過話,趁機轉了話題,“陛下今夜還有要事否?若無要緊事,便歇在景和宮吧。今日崔少師授實錄,我瞧殿下興趣更勝往日,下學後還在明德殿中多留了一刻,我叫他過來,讓陛下提點一下功課。”
殿內劍拔弩張之勢煙消雲散,齊應笑著點頭:“好,便依阿姊所說。”
殿外,周纓送完花,思索著崔述方纔所言,慢吞吞地往值房走,才行至檻外,宮人迎上來傳話,說祝淮請她過去。
她草草整理好儀容,行至值房內,祝淮便說:“陪我出去走走吧。”
二人行至僻靜永巷中,祝淮道:“值房人多眼雜,不好說話,倒是這裡適宜些。”
“可是我出了什麼差錯?還請尚儀提點。”
祝淮搖頭:“倒是件好事。今日章皇後到明德殿,正好瞧見殿下在與你探討功課。皇後想讓你專心做殿下的侍讀,往後不再受尚儀局差遣,你意下如何?”
周纓一時沒有出聲。
齊延年幼,尚且不覺威嚴壓迫,但今日去了一趟景和宮,親眼目睹赫赫天威,倒令她回想起昔日沈思寧那番勸誡的話來。
風過高牆,狹長的永巷中呼呼作響。
一聲呼號順風灌入耳中,二人循聲望去,隻見一個約莫十三四歲的小內監被人摁跪在地上,待宮正司女官發令,便立時有人執笞上前行刑。那內監方呼號了兩聲,便立即被堵了嘴,隻餘壓抑喑啞的低嚎隨風四逸。
周纓暗暗心驚,不忍地移開眼。
祝淮瞥她一眼,明知故問:“你可知他犯了何事?”
見周纓搖頭,她便自行接道:“他自個兒也不知。”
周纓投來一個訝異的眼神。
祝淮緩緩道:“他錯隻錯在,先前跟隨一個頗有些權勢的大監做事,而今大監出事,他亦免不了被問責牽連。”
周纓沒有應聲。
祝淮接道:“這世間事,都是這般,不是你安分守己就能事事順遂的。誰人執笞,誰人便可鞭撻他人。
“不知你進宮是為了什麼,或許所求不高,但你要清楚,世人皆是隨波逐流的,善人少之又少,不在高處,便被高處踐踏。內廷如此,前朝亦如此,普天之下皆如此。”
這些道理,周纓不是不懂,但還是頭一遭,有人這般毫不避諱地同她講來。
她明白祝淮的意思,東宮是她目下所能夠到的最高處,或許以後更是,不管進宮是出於什麼目的,既然有此機緣,她都應該把握住。
她恭謹行了一禮:“謝尚儀提點,我自當好生做事。”態度極恭順,眼神裡卻仍含了幾分期冀與熱切。
祝淮瞥她一眼:“想救他?”
“火中取栗,需勇,需智,需旁人見之生畏,險途方成坦路。如今你亦身為蜉蝣,如何妄圖救下螻蟻?”
周纓沉默下來,微微垂眸,遮掩了心緒。
“今日我不幫你遂願,你要好生記住這場景,記住這有心無力的憾與痛。”
祝淮淡歎一聲:“阿纓,你心性頗高,想必不是僅僅為了幾個俸銀進宮來的。你要記住,宮牆之內,偏安一隅興許並不能得到你所想要的,既要用心做事,也要更勇一些,方能站至更高處,纔好得償所願。”
兩人相伴返回寓所,周纓夜裡反複咀嚼祝淮的話,睡得並不安穩,第二日上值時,卻仍是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來做事,斷不敢出任何差錯。
至兩日後,崔述午後又來授課,課畢後,崔述道:“今日所授之章節,有一籍冊更為詳實,可為輔冊,殿下若需要,可派人隨臣去偏殿取來。”
齊延自然答應,轉頭同周纓道:“周女史隨崔少師去吧,我在這裡等。”
周纓領命,隨崔述行至右偏殿,此處是為侍講官設定的休憩之所,崔述之案設在左首,乾淨無雜物,隻有薄薄一冊摘錄謄寫的史料。
崔述站至案前,取過那冊史書,卻並未遞給她,隻問:“近來諸課,可都還聽得懂?”
周纓點頭:“基本可以,偶有些難處,殿下若有疑,當堂問詢侍講官,也就順便為我解惑了。”
“若你自己有未解之惑,可待我過來時,結束後來問我。治學要緊,不要避忌。”
周纓福身道謝:“是,謝崔少師。”
見她這般行止有度,一副恭敬模樣,竟有些奇怪的生分,崔述想了想,又說:“近來倒見你書法上有所小成了。”
周纓訝異抬眸:“當真?祝尚儀倒說我功力差得遠,叫我再努力些。”
“騙你於我有何益處?祝尚儀不過對你有更高期許,望你琢磨成器,故要求嚴厲了些,並不代表你有多差。依我近日觀來,你的字已風骨初現,想來這兩月,你亦下了不少苦功夫,若經年累月練下去,自有更大進益。”
周纓聞言,頰邊的淺淺梨渦又浮現出來。
崔述移開眼,自袖袋中取出一隻豆綠瓷盒遞過來,周纓不解看去,見其上刻著京中名聲最盛的脂粉店“絳仙居”的徽記。
“話雖如此,但冬日寒涼,還是要好生愛惜手。”崔述聲線柔和,慢慢叮囑,“殿下課業繁重,你亦難得鬆弛,又兼要私下用功,需得精心護持好自己,方不會誤事。”
周纓木訥地接過那隻瓷盒,其上還帶著幾分他的溫度,令她微涼的手也溫暖了些許。
來玉京後,過往種種,她旁的都不大在意,未曾放在心上,獨獨這雙曾飽受磋磨的手,倒著實花了不少時間養護。
起先隻托奉和幫她隨意買些普通的手膏,後來到了崔府,叫蘊真瞧見了,便拉她去絳仙居狠狠買過幾回這“寒玉脂”,如今倒已養得滑如凝脂,姑且稱得上是一雙可堪入眼的手。
見她久不動作,以為她不願接受,崔述補道:“蘊真托我帶給你,說你從前在府中時,冬日易傷手,怕宮中用度難自主,故托我送於你,用完後她會再給你帶時新的。”
“蘊真?”周纓垂下眼簾,訥訥問道,“我走那日,她還氣得厲害,不知如今消氣否?”
“蘊真是有些小性子不假,但她既視你為友,又如何會生你這般久的氣,倒是更多幾分記掛。你若不收,她恐要生氣的。”
“如此,勞崔少師代我致謝。”
崔述“嗯”了一聲,將那本籍冊推至案緣:“先回去複命吧,殿下還等著呢。”
周纓與他辭彆,送走齊延,殿中霎時空落落的,這時她才得了閒取出那盒手膏。
想是被他隨身帶了許久,盒壁仍溫,開啟來,膏體已被他的體溫融化了些許,芳香霎時溢散開來,卻並非蘊真素愛的那款薔薇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