簪纓_晉江 044
◎他對她動了怒。◎
崔述所贈的,是一盒玉蘭香膏,以玉蘭、杏仁油並白蠟混製而成,輔以橙花增香,幽冷清雅,隱帶微甜,乃時下京中貴女們更為偏愛的款式。
入冬以後,手上漸漸乾得起了皴紋,宮中用度短缺,此物甚得周纓喜愛。
待這豆綠瓷盒慢慢見了底,周纓對鏡理妝,抬眸時從銅鑒中窺見高足幾上的清供已換成冷寂清幽的臘梅,方後知後覺,原來又是一年年關已至。
歲末朝臣得賜宮宴,內廷亦領中宮恩典,六尚聚在一處,不拘泥於品秩,隨意入座,共賞焰火。
沈思寧挨著周纓坐下,一塊與同席的女史吃了幾杯酒,熱熱鬨鬨地說了會子話,待更深了,眾人意興闌珊地離了席,相互攙扶回到寓所。
宮鐘遙遙敲響,周纓推窗望去,夜色澄明,雲皆薄薄的一片,被微風輕攏著掠過碧瓦朱甍,從東遊移至西。
院中銀杏樹仍沉寂在冬日的凜寒裡,枝乾上積著薄薄的殘雪,全然不知昭寧元年已翩然而至。
年關休沐,明德殿日講暫停八日,周纓得了閒,用當日替蘊真製佩時所剩的一半原料,親手製了兩串碧璽珠翠手串,送至祝淮和汪淺處,以謝當日教導之恩,而後心無旁騖地讀了幾日書。
日講恢複的第一日,按例本該由崔述授實錄,卻是另一名侍講官來講《尚書》。
課後齊延並未回景和宮,反同周纓說:“崔少師近來抱恙在身,告假已有一段時日,正旦宮中賜宴也不曾出席,我欲去少師府上探視,且有數惑未解,需當麵請教,勞周女史隨我一道前去,詳實記注,勿使遺漏,以備查驗。”
黃門一早打馬前往告知訊息,眾人皆知東宮年幼,斷非主動出行,更帶太醫隨行,當是以儲君身份代病弱天子前來探視,以彰顯君恩。故轎輦行至崔府門前時,崔允望已攜家眷在冷風中候了許久。
崔允望連稱失禮,說崔述病得厲害,不便前來迎駕。
齊延與之簡單寒暄過兩句,崔允望親自領他前往可園。
眾人至此方敢抬首,見周纓隨行在側,蘊真訝異地瞪大眼睛,未及發聲,便被蔣萱悄悄拽了下衣袂,堪堪止住聲,隻是那目光卻仍流連在周纓身上,忘了收回。
崔述久臥病榻,剛更完衣,急急迎到院門外,同齊延見禮:“非是怠慢殿下,實是不知殿下今日來訪,儀容不整,不敢倉促麵見,還望殿下恕罪。”
齊延大度道:“先生久病,學生來遲,不必拘泥於虛禮。”
二人於會客廳中落座,閒話幾盞,周纓於一側鋪開筆墨,將二人課業問答記注於案。
行將收尾,屋外倏地鬨騰起來,仆婦壓抑但急躁的腳步聲傳進來,齊延失神往院中看去,緊接著便聽到兩聲小狗的吠叫。
崔述解釋道:“應是家中犬隻偷跑了進來,下人怕擾著殿下,一時情急失了方寸,殿下海涵。”
“先生還養犬?”齊延不由興起。
崔述點頭稱是。
到底是個還不滿十歲的孩子,平素穩重,但難免還存有玩心,見他目露驚喜之色,崔述道:“這隻小犬體型尚小,平素溫和親人,殿下若喜歡,不若去瞧瞧。”
齊延猶疑片刻,起身往外走去,周纓忙跟出去,到得中庭,卻見婆子們已將馭風抱在懷中,疾步退出院外,忙著輕聲訓斥那兩個支著腦袋焦急地往裡望的頑童:“好在沒驚擾殿下,兩位小祖宗,今日可不許再把它逗急眼了,也不許再來這附近了。”
崔易將馭風接過抱在懷中,含靈拽著他的袖角往回走去。
齊延大步追上前來,婆子聽聞腳步聲,一轉頭瞧見儲君,登時收了滿臉喜氣,忙領著兩孩子同齊延見禮。
齊延頓住腳步,少頃,又邁步向前走去。
崔易瞥了眼跟出來的崔述,得了他點頭允準,才將懷中的馭風往前一遞,見對麵之人沒有動作,一時焦急,竟像平素待含靈一般,半哄半催促道:“你接呀,它不咬人的。”
許是被駁了麵子,齊延一鼓氣接了過來,馭風倒也懂事,隻眼巴巴地望著他。
“你看,我說它不咬人的吧。”崔易頗有些得意。
齊延“嗯”了一聲,抱著馭風往一側的竹林中走去,折下一枝竹枝來逗弄它。
崔易牽著含靈緊跟上前,婆子求助般地看向崔述,崔述略想了一想,吩咐道:“都是孩子,不必如此拘束,便領他們三人在此處玩會兒吧。”
宮中內侍和崔府仆婦都如臨大敵,忙跟了上去,因不敢上近前驚擾,隻遠遠地將三人環在中間,時刻緊盯。
周纓卻不敢上前,方纔馭風瞧見她,立時睜大了眼,聳鼻一嗅便要從齊延懷中掙脫出來,還是她趕緊做手勢才止住,才令它重新安安分分地趴回齊延臂彎。
崔述知她窘境,提高聲音替她解圍:“先前的筆記還未錄完,勞女史費心。”
周纓隨他返回院中,崔述指了指藏書樓,示意她過去。
周纓不明不白地走至門前,那門卻從裡頭開啟了,蘊真抓住她手,一把將她拉進房內,小聲啜泣道:“竟真是你,我隻當我眼花了呢。”
周纓恍然大悟:“那倆小鬼是你派過來的?”
蘊真點頭:“不然如何有機會同你說上兩句話?”
“不生我氣啦?”周纓低著頭去瞧她,輕輕將她眼角墜著的淚擦去。
蘊真側頭一哼:“我不會原諒你的。”
她從袖中掏出兩盒寒脂玉遞與周纓,氣呼呼地說:“你手冬日裡易皴,還是要好生護著,若裂了,有得你疼的,做事也不方便。”
周纓接過,笑著說:“先前那盒我剛用完,多謝你。”
“什麼先前那盒?”
蘊真見她說話神神叨叨,懶得多言,隻叮囑她:“知道你就寶貝你這手,好好的享福日子不過,非要跑去尋這伺候人的活計,如今知曉不容易了吧?”
周纓拿食指在她腦門上點了點,邊點頭邊拖長了聲音道:“是是是。”
怕齊延回來得快,蘊真一拂袖,拉開門先走一步,走前同她說:“殿下甫一進門,三哥就讓告知全府上下,不叫人暴露你曾在府中居住的舊事,我雖不知為何,也隻能這樣。眼下也不好多留,你好生照顧自己,我先走了。”
周纓衝她莞爾一笑:“好。”
待瞥見她從月洞門出了這方小院,周纓提步回到客廳,將方纔還剩下的兩句話斟酌著記完,卻沒瞧見崔述的身影,一問隻說病得厲害,許是回房暫歇去了。
她猶疑了下,將信將疑地走到明間門口,輕輕叩了叩門,裡頭傳來一聲平平的“進來”。
進得門來,瞧見一旁八方貫耳瓶中插著一枝姿態嶙峋的臘梅,崔述斜倚在西窗下的羅漢榻上,輕微咳嗽著。
見他這般模樣,她一時不忍,走上近前,提壺倒了杯溫水遞給他:“還病得厲害?聽殿下說你自朝宴便告假了,拖得這般久不見好,想是前年多少留了些病根,還是要好生調理,身子不養好,如何日理萬機?”
喉間難受,崔述並未回答,伸手接過她手中的茶杯,待溫水入喉,才問:“在宮中可還習慣?”
周纓仔細想了想,點頭道:“祝尚儀待我極好,隻給我安排了侍讀這一項差事,明德殿日講一停,我便也閒著。尚儀局女官們也都知禮和睦,殿下也向來禮待我,都挺好的。”
“那便好。”崔述將目光從她身上的宮裝上收回。
周纓抬頭去瞧懸在壁上的九九消寒圖,今年他所製的是一幅冬雪紅梅圖,枝乾虯勁盤錯,粗看不羈,細品卻彆有一番風骨。
其上題謝枋得的詠梅詩——“天地寂寥山雨歇,幾生修得到梅花?”
士人皆以梅為君子,力圖窮儘一生修得梅之品格,周纓不以為奇,隻是瞧落款印鑒是“臨溪山人”,不由多看了兩眼。
他的雅號竟以他為官伊始的臨溪縣為名。
耳畔聽得他又輕咳了一聲,周纓恍然回神,細看這詠梅圖一眼,而後執起案上的羊毫小筆,蘸了朱墨,輕輕將三朵雅緻的空梅描紅。
時下已近立春,梅花已有十之七八被描紅,紙上花枝開得正盛,紅豔豔的一片,熱鬨極了,不似這畫外之境蕭索。
“果是病得厲害了,已三日未曾塗描了。”
崔述捂嘴輕嗽,平複後輕聲回道:“確實,病糊塗了,多謝你。”
將朱筆放回山水筆枕上,周纓轉頭來看他,他捂著厚氅坐在窗下,又清減了些,被案上的臘梅一襯,麵板顯出一股病態的煞白來。
周纓走上近前,取一方素帕遞給他,指了指他額間:“擦擦汗,忌著涼。”
崔述接過,一時沒有動作,見她仍舊不自知地盯著自個兒,才緩緩執帕輕擦了下。
“好生將養,聽聞戶部尚書人選尚未議定,暫且由你代尚書事,戶部事繁,還得身子康健,才能招架得住。”
竟也不似上回那般生分了,話裡話外反倒流露出一絲不自覺的關心,崔述不由抬頭去瞧她。
見他目光灼灼地盯著自個兒,周纓再瞧了一眼他這病弱之態,又道:“殿下的課業倒不用太操心,殿下勤勉,這般年節也惦記著來向你請教,好學之心可見一斑。”
崔述“嗯”了一聲,她便起身告辭:“我去瞧瞧殿下,耽誤得太久,恐令旁人生疑。”
“好。”崔述起身隨她一道往院外走,方走至中庭,便見齊延和崔易有說有笑地進來,馭風在他倆腳邊搖著尾巴躥來躥去,險些絆住二人腳步。
齊延被它逗樂,往前小跑逗弄它,馭風揚起四蹄飛快追來,因跑得太疾,一時難以住腳,便往齊延身上撲去。
正玩興大起,馭風收不住力道,周纓心下一驚,來不及將懷中書冊撇下,雙手將齊延環在懷中,一下便被馭風撲倒在地。
齊延被護在懷中,半分疼痛不曾遭得,周纓卻被身下石子硌得倒吸了口涼氣。
宮人一擁而上,將齊延扶起,齊延轉身來扶周纓,焦急問道:“周女史有無大礙,可需傳醫官?”
“並無大礙,殿下不必掛懷。”
周纓說著微微側頭,瞧見崔述含怒的眉眼。
他對她動了怒。
不敢與其對視,周纓垂首抿唇,避開了這洞若觀火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