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簪纓_晉江 0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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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不知我這鷹吏名聲怎麼來的?◎

饒是如此震懾,錢令呈上來的供詞卻依然拒不認罪,且大放厥詞,說若得出牢獄,必告禦狀,指責薛向胡亂攀誣,那簿冊從未替換修補,談何作偽?大罵主審官急功近利,為奪首功亂施刑罰,禍亂朝綱。

薛向看後不過一笑,而後冷硬吩咐:“斷他一指。”末了又問,“人還醒著麼?”

下屬回道:“昨夜便痛得昏厥數次,兄弟們連著潑了好幾次,方弄醒勉強寫成了這份供詞,後便一直昏睡到如今。”

“領醫官去,案子還沒破,彆讓他死了。”

“是。”役吏屈著身子告退,退出內堂時,沒忍住又抬眼覷他一眼,又趕緊埋頭,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

薛向這才吩咐身側的胥吏:“提審發運副使。”

發運副使王禹知不似錢令乖張,被人提至堂中,見著惡名遠播的薛向,也仍是恭敬行禮,態度謙和。

薛向打量他一眼,知他是承了這態度的福,這些時日並沒吃什麼大苦頭,至今仍還全須全尾。

薛向命人將那漕運日誌呈至他跟前,道:“漕運日誌本為押綱官所寫,本次工糧因事關通寧河工事,茲事體大,特令發運使親自押送首批糧草。但臨行前,發運使抱病,故你也隨行押送。既如此,此本日誌,你經手否?”

王禹知恭敬垂首,並未過多回憶便道:“有兩日正使身子不太安泰,執筆過後叫小人閱過,以判斷有無疏漏。”

“那這簿冊有作偽之跡,你定當也清楚了?”

王禹知一愣,伸手欲將簿冊接入手中翻閱,呈書之人當即往後退了兩步。

“重要證物,豈容你趁機損毀?”

王禹知手便僵在半空,半晌方訕訕垂下,在身側撚了撚,連連點頭:“薛侍郎說得是。”

觀他情狀,辨他微相,薛向慢說:“這靛藍染線與官方簿冊所用的淨蠶線有異,選用與淨蠶線僅差一股質地相似的寧州明絲線重新裝訂而成。若非精巧繡娘,絕難有如此巧思,想出這般辦法瞞天過海。”

他頓了一頓,才慢悠悠往下說道:“經查,你妻子沈氏與你結識之前,乃寧州上等繡坊的繡女。”

王禹知麵色變了幾變,最終歸於無跡,平和道:“薛侍郎所說,小人聽不懂。賤內更不可能涉及官場之事,還望薛侍郎高抬貴手。”

“若隻是涉案人之妻,我自然拿她沒法子。可如今多番查探,沈氏有莫大嫌疑,羈補嫌犯,乃我刑部之責。”

這時有役吏上來稟道:“諸位堂官已至,公議即將開始,侍郎該前去了。”

薛向沉沉盯了王禹知一眼,連警告之辭都無,轉身便走。

這般利落果斷,倒令王禹知心一點點沉下去。

由來出言威懾之人反倒尚有底線,最怕便是如此行事之人,如狼似豹,伺機一口咬上獵物,見血封喉。

王禹知在堂中跪了近一個時辰,薛向纔回返。

今日刑部公議仍是為此事爭論不休,連日追查未果,尚書與左侍郎都主張就此作罷,以調運不力治李長定與錢令、王禹知瀆職之罪,便將此案作結,不必再深查,更不必繼續牽連戶部。

薛向自然不肯,為此沒少受唾沫星子,甚至尚書一時情急下,竟出言不遜,罵了他一句榆木腦袋。

薛向回來時麵色沉得厲害,王禹知察言觀色,將頭垂得更低了些。

小吏奉上熱茶,待薛向啜完一口,趕緊退至一尺開外候著。

書吏落座展卷,薛向這才微一挑眉,聽不出什麼情緒地道:“想好了麼?說吧。”

王禹知磕頭便拜:“敢問薛侍郎一句,是否當真要徹查此案?無論涉案者是何身份,必追查到底依法懲處?”

薛向沉若寒潭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慢聲道:“你不知我這鷹吏名聲怎麼來的?”

王禹知仔細回想一陣,慢慢憶起,恰是薛向升任刑部右侍郎的頭一個月,安國公長孫私下宴遊時以捉弄教坊女為樂,淹死了一位。

本是私下宴遊,死者又是這般身份,死者女伴狀告至京兆尹被百般推諉,一時不忿至刑部敲登聞鼓,被當日值官薛向撞見,當即簽令捉拿安國公長孫。

嫌犯態度囂張,在獄中大肆辱罵薛向,料定其早晚要將自個兒恭敬送回府上並賠罪。

不想,十日之後,人是回去了,卻已依律杖責一百,錦衣玉食的安國公長孫,就此丟了大半條命。

安國公怒氣滿滿,糾集朋黨上書彈劾薛向濫用職權,打殺良民,大肆抨擊其為鷹吏,至此薛向的惡名流傳開來,一發不可收拾。

薛向不得不取冠退綬,避居府上,最後還是明光殿中傳出旨意——“辱殺為樂,豈稱良民”,才保住了薛向的官帽。

想得深了,王禹知慢慢伏拜下去,慨歎道:“薛侍郎其實沒有查偏,戶部確有問題,卻不出在數目上。”

薛向目光投射過來,如羽箭般鋒利。

王禹知屈脊伏地,姿態仍舊卑微恭敬,聲音卻比先時大了三分:“此次運糧三萬五千石,戶部如數交付,我發運司於京郊太倉外碼頭載船八十八艘確也無疑。

“問題之一,工事糧餉本應以去歲新米優先保障,戶部所撥半數為陳米,故役夫耗米數難免較定例更多。

“問題之二,八十八艘漕運船上的三萬五千石糧,在未抵真定縣前,已於泉台縣卸除五千石,而以陳米覆河沙替之。故船行至真定縣,沉船數量、百姓見聞、報官搜尋記錄皆一致,並無錯漏,然而確有五千石官糧已神不知鬼不絕地消失了。”

薛向追問道:“卸船之事,是發運司單獨所為,還是與工部互通所為?”

“發運使也不過隻是五品官。”

薛向瞭然,又問:“工部派來與你等商定卸船事宜的人是誰?是否李長定?”

“非也。是另一名工部官員。”王禹知老實道。

薛向又靜了一瞬,問:“發運司上下為何如此齊心,我能猜到一二。太倉銀糧皆由發運司調配發出,此次必隻是冰山一角,每次出船都來上這麼一遭,日積月累下來,發運司雖是不起眼的小衙門,上下齊心,恐怕也皆賺得盆滿缽滿。你等抽成幾何?”

“主事者八,發運司二。”

“還算合理。貪墨的糧如何處理?”

“發運司每次都參與其中,若皆由發運司來處理實為招眼,都是主事部門的門路,發運為輔。”

“好個上下齊心。恐怕上至董弘,下至李長定,工部這些年各個都早已腦滿腸肥了。”薛向倏然動怒。

王禹知靜默伏身,膝上已然麻木,失去知覺。

盞茶功夫過去,薛向才問:“你於此案中分得多少?”

王禹知慚愧作答:“不過三石。”

“三石?”薛向頗有些不敢置信,“區區三石糧,值得犯險為此大逆不道之事?”又問,“你今日反水,可是因分贓不均?”

“非也。若因分贓不均而背叛發運司,早先提審之時,小人已全數招了。”

薛向目光凝在他麵上,力圖從細微表情中判斷他話中真假。

“小人去歲初方從寧州轉運司升遷上來,錢令一直試圖拉我下水,多番籠絡,出手闊綽。我本不欲受,但此人多疑,若一分不取,想必很快便會懷疑我,並設法將我貶黜,故每次隻取分毫,倒契合我素日膽小怕事的形象,令他對我放心信任。”

“巧言令色,既是狼狽為奸,不過五十步笑百步。”薛向不齒。

王禹知坦然受了這唾罵,臉色本有幾分紅,此番又漸漸褪白,緩慢道:“薛侍郎出身顯貴,自然不知三石米對市井窮困百姓而言,可堪救命。我家中有病重老母,拙荊身子孱弱,多年無子,三人相扶至今,斷不能棄一人而活。

“況官大一級壓死人,此道理薛侍郎不會不懂。我若被錢令排擠,僅靠拙荊一人的繡活,絕難維持生計,我需要這份俸銀,故愧對天地君父,靦顏為此有辱斯文之事。”

堂堂七尺男兒,跪在堂下,一副膽小怕事模樣,說著說著,竟泣出了幾滴淚。

薛向輕嗤:“這便哭了?不過痛陳自個兒所犯下的罪孽,便能當堂泣淚,晚些見著夫人,豈不是更要淚淹公堂?”

王禹知猛然抬頭,臉上還掛著淚,眸中的倉皇之色還未消散,又已含了幾分怒意,語氣亦提高了三分:“薛侍郎,拙荊不過一介繡娘,向來安分守己,不曾做過分毫惡事,斷與此案無涉,還望薛侍郎放她一馬。”

“篡改官簿,焉能擔得起一句安分守己,更焉能擔得起一句與此案無涉?重要嫌犯,自當傳喚到堂。”

二人正自爭辯間,聽得一陣急切的腳步聲,王禹知遲疑著轉頭,便見著了那個闊彆將近兩月的身影。

“巧娘。”他方喚了一聲,薛向已抬手,役吏當即將他拖出審訊室,便有一聲“狗官”的唾罵聲遠遠傳來,隨即又凝成了含混的嗚咽聲。

薛向似是司空見慣,並未被這唾罵所激怒,反不屑地笑了一聲,才肅容看向堂下的孱弱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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