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簪纓_晉江 0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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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人慾通天,需借東風。◎

待王禹知離了審訊室,沈氏巧娘打量了薛向一眼。

周身氣勢凜然,叫人等閒不敢直視,於是巧娘收回目光,恭敬地跪拜下去:“民婦見過薛侍郎。”

薛向饒有意味地端量了一眼眼前的瘦弱婦人,便知王禹知所說的身子孱弱不是假話,遲疑片刻,冷硬道:“站著回話吧。”

役吏與巧娘俱是一怔,巧娘謝恩起身。

薛向冷然發問:“這本漕運日誌,王禹知何時帶回過家中,你又是何時將其修補過?你二人篡改了記錄中的何處?”

巧娘微屈頭頸,讓自己保持著一個看起來示弱且恭敬的姿態,語音柔柔,卻堅定:“正月廿日,第二日即將出船,我夫將隨船隊為通寧河工事運糧。雜事庶務由我夫提前準備,但發運使既親自為押綱官,漕運日誌便不該由我夫接手,隻是那日錢令受人宴請,酩酊大醉,一時糊塗交由我夫帶上船。”

“何人宴請?”

“工部官員。”巧娘努力回憶了半刻,“後來聽我夫抱怨過一句,應是姓秦。”

應是後來主使半途卸糧的那位官員,薛向心中猜出此人身份:“繼續說。”

“那日夜已深,我夫將官劄帶回家中後,第二日一早就又將前往京郊太倉押糧,時間倉促,我與他商議後,用明絲線替了淨蠶線,但未篡改簿冊其餘部分,至於上船之後,我夫應當也沒有膽量篡改任何記錄。”

“既不為篡改,何出此計?”

“倘若我說,是在等一個薛侍郎這樣的審官,您會信麼?”

薛向一哂:“無稽之談。王禹知此等小人形跡,難道還留有一顆青天明月心不成?”

“薛侍郎此生,可曾為鬥米折腰?”

“自然不曾。”

巧娘倏地笑了一下:“薛侍郎生於高門,自小錦衣玉食,一入官場便受恩蔭,六品仕途起步,已是多少貧寒子弟一生終點。

“平日官場往來,念在您是永定侯長子,便是在達官貴族遍地的玉京,亦不會有誰敢輕慢您,如今遷至一部佐貳官,自然更不必說,不會懂得我夫這種從底層升遷上來的小吏之艱難。”

“亦非失節之由。為人臣,儘忠君事,既失官節,便無可辯。”薛向眉間有不屑之色,不齒於此種說法。

“可我今日偏要替我夫一辯,請薛侍郎容稟。”

薛向看著她高昂的脖頸,不屈的脊背,笑道:“你倒有幾分見識與膽量。”

唇畔的笑容愈盛,巧娘笑著往下說:“我夫因在地方漕運政績尚可,於吏考中升遷入京,但因玉京食宿不菲萌生退意,是我勸他,男兒當建功立業,既有如此機會,不可因噎廢食,我也可做些繡活補貼家計,他才勉強同意上京。”

“不期然,因是同鄉,甫入玉京,錢令便想將其籠絡入夥,我夫先是嚴詞拒絕過多次,錢令心有不忿,數次使絆子坑害。後我勸他,此已是數年定例,朝野上下皆如此行事,蚍蜉不能撼樹,恐致身死,不如先勉強應下,再待時機。”

巧娘說著說著便落了淚:“二月廿十,工部官員設宴宴請,我夫隨錢令前往,席中聽二人商談日後數批撥糧當取何數,又如何行事,心中哀慟,返家後竟怒飲泣淚,言平日各部日常所用糧餉便罷,可這是防汛工事,事關通寧河沿岸數十萬百姓,工部亦敢如此。糧餉如此,工事上恐也有空子,故存死誌,欲相告。

“我不欲失夫,故言夫死絕不獨活,必負婆母投井相隨,絕他此念。但我亦不欲見他深陷自責與痛苦,終墮泥淖,故想出此法。”

巧娘長吸了一口氣,正色道:“我勸我夫,防汛之事,事涉萬民生死,若此事暴露於天下,必將激起民憤,若有心人慾肅清官場之弊,必不會錯失如此良機。小人慾通天,需借東風。”

薛向瞧著書吏遊走的筆尾,淡淡一歎:“等到你們想要的東風了麼?”

巧娘笑中含淚:“應是等到了吧。那時我便言,以淨蠶線和明絲線差異之小,若非一心為君為民,必不能盤查至此。而既能瞞天過海,還能有細心恒心查出並揭露此事的審官,想必不會與那些人是同夥,當存了必要查清真相的心。此時再揭露,一可全我夫之誌,二可保我夫平安。”

“貪生怕死,仍是失節。”

巧娘不置可否:“人與人不同,既有年過不惑的病弱老母,又有無法獨存於世之妻,易地而處,薛侍郎如何抉擇?”

薛向未曾答話。

巧娘又說:“方纔我夫出言不遜,是因怕您苛待於我,請允我與他相見,他既存此誌,想必一路留心,途中見聞不少。如今既明薛侍郎之意向,當如數相告。”

薛向點頭。

既為貪墨,貪墨之糧必然要脫手,不能放任受黴變鼠害。先前於真定縣附近多加盤查無果,如今得王禹知之供述,薛向簽令羈押涉案戶部和工部官員,遣人於泉台縣附近大肆搜查,不出十日便追蹤到當日的太倉糧,待結果傳回玉京,又經三輪審訊,三司皆無異議後,薛向上書呈會審結論。

聖上震怒,怒貶工部尚書董弘及其餘涉案工部、發運司官員至苦寒之地,永不敘用。如此重懲,各部曹皆不敢再生出貪贓心思,一時間,各項漕運漂沒折損額大幅減少。

獨副使王禹知,因審官筆法,倒得了輕罰,隻貶官一級。

戶部以次糧充好,太倉官員一同被貶三級,堂官崔述被當堂麵責,罷政事堂公議十日,並罰俸一年。

令出兩日後,崔述到明德殿講學。

那日他仍舊到得早,午膳時分便至,周纓在偏殿聽見動靜,轉到這邊來,卻瞧見門是開著的,正要抬手敲門,已聽他在屏風後道:“進來吧。”

周纓收回手,先還施然往裡走,後卻是快步進來,停在案前,將他上下打量了個遍。

崔述頗覺好笑:“怎麼?還怕聖上當麵一套私下一套,派人責我不成?”

周纓這才徹底放下心來,沒好氣地回應他這奚落:“你倒想得開。到底根基不穩,當真受大牽連的話,覆水難收。”

崔述將纏枝紋食盒開啟,取出一碗櫻桃酥酪來:“近日時令,想著你應會喜歡。”

周纓果然喜形於色,將碗端起來,執勺到嘴邊,纔想起來問一句:“你吃過了麼?”

崔述頷首。

畢竟早間不必去政事堂參與公議,這幾日他想必比先前得閒些,應是早用過了。

崔述目光落在她發頂,同她慢慢說來:“換線修補是發運司副使之妻的巧思,為的是故意留下不好辨認的疑跡,既不至於被發運司的人輕易發現禍及己身,也為有心的審官留下線索以便來日檢舉揭發,確是破獲此案的關鍵。若非查至其妻身上,其妻深明大義相勸,發運司副使存明哲保身之心,必不敢吐露真言。”

周纓不以為意:“刑部能人眾多,查清也不過是早晚的事,與我乾係不大。”

崔述卻正色道:“非也。刑部眾人雖精通查案,但於繡線之事上,卻並不擅長。一位以線傳訊,一位以線破案,此案首功,當是你二人。”

周纓受領了他這讚許,一時隻覺唇尺生甘,連碗中挑了核的櫻桃都更香甜了些。

崔述看著她,沒來由地一笑。

周纓抬頭看他,目露茫然:“笑什麼?”

“沒什麼。”崔述搖頭,移開眼。

周纓一臉莫名,慢慢將這碗酥酪吃完了,才一拍腦袋:“我還帶了吃食,竟忘了。”說著忙不迭地跑出去了。

崔述看得一笑,苦過的人,無論今日境地如何,也還是珍重這碗中之糧,亦也因此,她對此案格外關注,刑部派人前往泉台縣查案的那些時日裡,每逢他來授課,她便要逮著機會問上他兩句。

也正因此,倒讓他已有些習慣,於講學之日早些來明德殿,她必會候在此地,待他一到,便伺機來尋他。

這般想著,唇邊的笑意又淡淡地浮起來。

周纓端著一碗雪霞羹回來,瞧見他這模樣,疑惑道:“被麵責竟是件喜事麼?不應很傷臉麵才對?這般高興,難不成愛之深責之切,於君臣之道上竟也適用?”

崔述一哽,麵上的笑漸漸淡了,語氣仍然平靜,話裡的訓斥之意卻也明顯:“誰教得你這般胡言亂語?宮中也是可以口出狂言之地麼?”

周纓臉上的戲謔之色亦浮散開去,半晌才埋頭道:“我平日裡不會如此。”

那便是在他跟前才會如此。

崔述好聲好氣地道:“你在我跟前如此說話,自可以放心。相識兩載有餘,彼此性情熟知大半,自然知道我不會害你,你便有失,我亦會幫你遮掩。”

他頓了一頓,語重心長叮囑道:“但宮中非常地,令出不改,一言可斷生死。你孤身一人在此,我縱有心,也難免照應不及,你要時刻警醒,多為自己籌謀。”

周纓點頭:“我知曉了,往後不會如此了。”

崔述想了一想,終究順從本心,道:“倒也不必如此,我隻是提醒你平日多注意。在我跟前,你仍做你自己罷。”

周纓微愕過後,訥訥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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