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簪纓_晉江 0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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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替你做這破局之人可以,但我有個條件。◎

崔述未有分毫遲疑,當即拾階而上。

王舉緊隨其後,崔述將他攔下:“子揚,你留在外麵。”

王舉不肯:“我不放心,薛向此人,下三濫手段數不勝數,我怕他對你不利。”

“皇城根下,他不敢。”崔述再勸。

王舉這才蔫蔫兒地住了腳,手卻迅即扯過他寬大的袖擺,將一枚小巧的鳴鏑遞入他手中,用隻有二人才聽得到的聲音交代:“情況不對便鳴鏑傳警。”

“好。”崔述將鳴鏑收下,快步上階,隨薛向前往客廳。

薛向命人奉茶,神色緩和下來,眸中陰翳散去,麵上浮起淡笑:“前幾日聖上新賜的雲山曉霧,崔少師嘗嘗。”

意在彰顯聖恩,以示永定侯府在聖上心中地位不低,由不得他胡作非為。

崔述接過茶細品,讚道:“高山霧靄、天地靈秀滋養,甘醇清烈,確乃佳品。”

拳打燈芯絮,白費十二分氣力,薛向一時無言,目光轉向壁上懸的那把烏木刀。

崔述放下杯盞,隨他看過去,戲謔道:“薛侍郎特地將此刀放至客廳待客,是想將我斬於刀下不成?”

薛向沒有說話。

“既然不敢,那便撕開窗戶紙好說話。”崔述直言,“你奈何不得我,我亦動不得永定侯府,但這銀,你今日必須交給我。”

薛向嗤笑出聲:“你既動侯府不得,我若老實拱手獻銀,豈非失智?難不成崔少師今日真要為那公然勒索的盜匪行徑,貽笑士林?”

“勒索之言實在有失偏頗。清吏司非不通世故之輩,賬查了半年,但凡能拿出真憑實據的,該銷的賬都銷了。剩下呈至禦前的,都是諸公使儘渾身解數也未能抹平的。既是貪墨所得,欠債還錢,天經地義,如何也稱不得戶部勒索。”

薛向沒說話。

“兜圈子屬實沒有意思,你我二人不若坦誠相待。你之嫡母乃皇後親姑母不假,章王府舊事,禍不及外嫁女,讓永定侯府得以保全章夫人,聖上禦極後,也因此對永定侯府多有恩賞。”

崔述將話挑明:“但素聞皇後一直與這位姑母並不算太親近,章夫人數次上書求見,皆未得召見。聖上頻繁恩賞是為愧疚與慰勉,但皇後似乎並無此意。如此,僅憑這層關係,永定侯府的榮寵能延續多久?”

“永定侯府如今聖眷優渥,年節皆有恩賞,但永定侯未得實職,侯府唯一受重用的,實隻有薛侍郎一人而已。這還非因你乃侯府長子,畢竟你不得侯爺看中,真要舉薦,侯爺定也為其他兒子籌謀。

“你秉性剛直,隻論是非,不徇私情,亦不屑權術周旋,因家中齟齬,亦不會將為家族謀利放在首位。如此秉性在朝中實屬罕見,故聖上雖知你曾效力先太子,非但不曾貶黜,反而調任刑部要職。個中深意,你當好生思量。”

薛向神色漸變。

“就算翻倍繳還,永定侯在實權衙門先也待得不久,攏共不過六萬兩銀,對百年侯府而言,實在談不得傷筋動骨。但聖眷正隆的永定侯府一旦低頭繳銀,其餘公卿勳貴必得掂量掂量,自個兒是不是還有資格自恃身份,繼續抗旨不遵了。”

崔述執杯,呷了一口雲山曉霧潤喉,語氣淡淡:“於侯府而言,區區六萬兩,一日內籌齊不是難事。況如果我沒猜錯,薛侍郎恐怕早有此意,應當暗中有所準備。”

薛向輕嗤一聲:“工部貪墨案中,有一女犯曾言‘小人慾通天,需借東風’,我當日對此頗有不屑,認為不過是貪生怕死的脫罪之辭。後來經數次查探才知,當初上疏的禦史,入仕前曾至臨溪縣遊學,恐怕與崔少師暗地交情匪淺吧?”

崔述沒有否認。

薛向目光幽微,仔細觀察著他的神情,接道:“真定縣距玉京六百餘裡,漕河翻船不過兩日,禦史的摺子已遞進了明光殿。若往壞了想,崔少師起複以來,怕是在有心培植黨羽、散佈眼線吧?否則如何會這般快得了確切訊息,令禦史迅速彈劾,打了工部一個措手不及?”

崔述仍不反駁。

“如此行徑,若被查實,縱有從龍之功,怕也難為君上所容。崔少師若不知收斂,早晚引火燒身。”薛向意味深長地道。

“工部貪墨漕糧案,從來隻是個幌子,你崔述安想查想顛覆的,一直都是整個朝廷上下的貪墨舊習。好一個國之蠹弊,莫甚於貪,吏治之壞,必始於墨,崔少師野心甚巨,自統禦戶部以來,等待通寧河工事貪墨案這一必激民憤的東風許久了吧?”

薛向自嘲一笑:“枉我自詡精明,竟稀裡糊塗做了你手中刀而不自知,崔少師好算計。”

崔述道:“薛侍郎剛直,想必也不會樂見朝中如此惡習,如何不是心甘情願做了這把刀?若當初不欲徹查此案,大可以瀆職草草定罪了事,何必獨扛壓力,力主追查到底?更不惜開罪上司和工部,惹得惡名纏身。”

“倒是洞若觀火。”

崔述目光落在茶盞中漂浮的茶葉上,徹底攤牌:“你我不過各取所需。你雖頂著侯府長子的名頭,實際並無家族助力,一路單打獨鬥,無所憑依,根基淺薄,又出自那人手下,聖心難以全信。你要投誠,必須力促侯府帶頭繳銀。

“但永定侯府與朝中各方勢力牽涉甚廣,令尊即便正蒙聖眷,也絕不敢做這眾矢之的。我本也猶豫要不要來找你,畢竟一擊不成,後麵便更難辦。後來機緣巧合下得知,永定侯府近來諸多珍寶流水一般地送進了景和宮,想來心中實有動搖,隻是不敢為先,妄圖兩邊都不得罪。既如此,我今日來,成算大上很多。”

薛向抬頭看他,頗有些意外。

畢竟此事自個兒都不得而知,而他竟能知景和宮事。

崔述接道:“令尊雖不敢主動納銀,但既有動搖之意,便有成事之機。如今我帶兵圍府,做了這強搶的惡匪,將台階鋪到腳下。這投名狀,納還是不納,薛侍郎好生想想吧。我在府外靜候佳音。”

他說罷便將茶盞一擱,起身作彆。

薛向道:“府外天寒地凍,崔少師不再坐坐?”

“永定侯府的茶,喝著實是有些澀口,我便在府外等罷。”

崔述方走出門外,便聽薛向喚他:“崔少師,這銀我可以給。家父那頭,我會去設法勸服。”

崔述衝他微一點頭,並不意外這結果,但卻在聽到他的後一句話時蹙緊了眉。

“但我有兩句話要說。”

“但講無妨。”

薛向冷然一笑:“其一,崔少師所為,恐非良臣之舉。念你尚將其用於正途,此前我才未予深究,暫且放了你一馬。日後若再有出格行徑,我司刑獄一日,便一日不會饒你。”

崔述神色未變,淡然道:“好。”

“其二,替你做這破局之人可以,但我有個條件。”

“請講。”

“待追繳欠銀事畢,崔少師自會知曉。今日我應下此事,來日崔少師可彆損我臉麵。”

崔述思忖著他話中深意,慢慢踱步出了侯府。

王舉正焦急地在階前走來走去,一轉頭瞧見他慢悠悠地出來,舒了口氣:“薛向這廝,倒也明智。”

“你率軍在前,他怎敢胡來?”崔述一笑,“我二人雖是違律行事,但傷及二品大員,亦非他能承受的後果。他為刑部侍郎,自比你清楚律令。”

說著,他轉到侯府東牆下站著相候。

待那日頭越過院牆,直直地灑下來,寒意慢慢散去,周身漸漸暖和起來,永定侯府的大門終於再次開啟。

不知薛向使的什麼法子,但到底是六萬兩銀,實在令人心疼,此舉又易遭忌恨,被迫做了這出頭鳥,永定侯麵色十分精彩,站在階前,開口便唾道:“豎子小兒,借查貪墨之名,行斂財之實,實為人所不恥,你最好保證這每一錠銀都能進到太倉。”

“待追齊欠銀後,我當親至侯府,請侯爺前去太倉監督清點錄冊。”崔述語氣恭敬。

話中機鋒氣得永定侯一口氣差點沒上來。

永定侯怒道:“搬給他。”

仆從魚貫而出,竟是抬了十箱銀錠出來。

“哪來這麼多現銀?”王舉忙不迭點人上前清點交接,不忘命人去牽馬套車。

待覈明數目後,崔述將早已備好的蓋有戶部鈐印的收迄字據遞給侯府仆從,同永定侯道:“請侯爺派人去戶部領捐免帖。”

永定侯怒不可遏,不屑地哼了一聲,返身進門。

那仆從倒是不敢怠慢,連忙打馬往吏部去了。

王舉率軍將那十箱現銀裝好,仍是罵罵咧咧:“這不故意找茬嗎?怎麼不全換成銅錢呢?”

崔述一哂:“自是薛侍郎的巧思。銀票如何令眾人皆知?”

永定侯府的贖銀剛經最繁華的嘉定大道運抵戶部,訊息已傳遍了整個玉京。

聖眷正濃的永定侯府一服軟,頑抗之徒皆有動搖,原本就搖擺不定的,更是忙不迭地前往戶部繳銀。如此情狀,滾雪球一般,引得諸多勳貴紛紛效仿。

此時,徐渙派人給門生僚屬送去一句口信,隻說“勢不可違”,火上添薪。此言一出,手握實權的官員們亦相繼俯首。

及至期滿之日,戶部收得欠銀十之**。

對逾限不繳者,戶部尚未及上書請旨處置,齊應已於朝會時親自提起此事,命即發刑部議罪,無論困頓難籌、恃勢觀望抑或心存僥幸,皆按《肅貪疏》罪加一等判罰,以儆效尤。

部分言官上疏,認為前法處罰已然不輕,罪加一等實是過重,應當慎刑。

明光殿對此拒不納諫,全無懷柔之意。

這是新帝登極之後,頭一回主動展露出其鐵腕。

刑部揣摩上意,舉薦薛向主審此案,薛向雷厲風行,僅過半月,諸案已結。

這時已近歲末,玉京飄雪日多,崔述的身子又顯出些舊疾複發的症候來。

臘月廿日,核驗完近日僚屬清點太倉的錄冊結果,他早早下值,回到雪蕉廬。

馭風正在院子裡踏雪撒歡,一路行來全是梅花印記,他不禁愈行愈笑,眉目漸漸舒展開來。

用過晚膳,天色已黑儘,奉和勸他早些休息:“清賬追繳一事,前前後後勞心勞力了大半年,如今入冬,郎君還是當注意身子,多加休息為要。”

崔述在窗前靜坐,目光虛虛落在黯寂的夜裡,不知在想些什麼。

奉和無奈搖頭,回到內間取出一件天青色厚氅替他披上。

崔述遣他出去:“你先去休息吧。”

有其他仆從待命時,貼身伺候這樣的事奉和通常不會親力親為,便道:“那我便先下去了。當心寒意侵體,郎君還是早些休息為宜。”

不過片刻,奉和又快步折返,剛至門口便急忙通稟道:“郎君,聖上來了。”

崔述一怔,起身迎至外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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