簪纓_晉江 056
◎無論何時何境,你都不能疑我。◎
齊應一身玄色,清臒的身形在雪中愈顯蕭索。
崔述看過去,動作為之一滯,才拱手道禮:“天冷夜寒,陛下遠道來此,為人臣子,滿心愧然。”
“這幾日天又發寒得厲害,帶孫太醫來替你瞧瞧。”齊應反客為主,“進內院吧,裡邊兒說話暖和些。”
三人進到西暖閣,奉和命人新添上兩盆燒得滾紅的炭。
室內陡然熱起來,齊應解下玄氅,於主位落座。
崔述與孫太醫在下首陪坐,號過脈後,孫太醫道:“崔少師這身子,實有匱乏之症,脈象有虛浮之跡,望日後儉省心力,務以休息為要。”
“心力不濟不算大事,唯畏寒一症,還望孫太醫賜良藥以病除。”崔述道,“冬日易感風寒,常誤要事,實受其擾。”
孫太醫麵色陡沉:“畏寒是先前受寒症落了病根,若冬日裡以休養為要,不勞心勞力,輔以良藥,三五年間也當病癒。獨心力暗虧,實是最損身子根基,還望崔少師聽我一言,勿憂思,勿操勞。”
崔述應下:“是。我記勞了,謝孫太醫。”
奉和上前引孫太醫下去開方。
崔述這時才問:“陛下深夜到訪,是有急事?若有事相商,召臣入宮便可,陛下何須親自來訪,受這舟車勞頓。”
齊應伸出手來烤火,炭火灼氣激得他又是一陣咳嗽,侍從忙呈上藥茶來,他淺啜了一口,慢慢將咳嗽止住,才說:“我身子近來不大爽利,除朝會外,甚少召見臣工,與你也已有許久未曾單獨說過話了。”
“陛下保重龍體。”
“我這是孃胎裡帶來的病根,三十餘年,已受夠磋磨,知曉沉苛纏身的難捱。”
齊應慢慢接道:“滄州舊事,為防有心人跟蹤查探看出端倪,力求以假亂真,累你一路吃了不少苦頭,更受傷患疾。”
“這幾年裡,我心裡始終過意不去,贈了多少良藥與你,但總不見效,歲初你還仍因染病告假了不少時日。”
雪打窗欞,齊應循聲看去,被緊閉的窗戶阻了視線。
“連日寒氣砭骨,我身上這症狀一加重,便惦記起你來,怕你舊疾複發,日子難捱,正好今日政務少些,便親自帶太醫過來瞧瞧。”
崔述起身謝恩:“陛下身子不適,仍掛念臣,臣感激涕零,難以言表。”
齊應再飲藥茶,將喉間的乾癢之意壓了下去,道:“不必多禮,我既是私下來看你,便不必拘於君臣虛禮。”
待他重新落座,齊應才接道:“查賬追繳一事,前後持續將近一年,幾乎全賴你一人籌謀,又是件艱辛事,讓你費了不少心神。臨近年關,除了東宮課業那頭免不了還要你多費心,餘的還是多歇著。”
他躊躇了片刻,才道:“我思來想去,戶部這頭,還是應當擢一個得力些的尚書,替你減些負擔,你意下如何?”
“尚書之位空缺已久,臣以侍郎身份領戶部事也已逾一年,終究不合常法,朝中亦非議良久。陛下確實應當速速斟酌好人選,臣也好樂得清靜。”
“述安。”齊應喚了一聲,卻沒有接著往下說。
炭火烘得他麵色近乎酡紅,崔述抬眸看他一眼,沒有應聲。
“述安,我不願與你離心。”
齊應話說得慢,竭力克製著胸腔內湧動的躁鬱之氣,才能以平靜的語氣將這一番話說來。
“你我君臣走至今日,既無盟約相束,亦無利益相誘,全憑丹心相照。”
“述安,無論何時何境,你都不能疑我。”
“光通寧河工事這一件,便將太倉掏了個乾淨,但事涉萬民,不能不修。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多少抱負尚未施為,便阻在了這內裡虛空的太倉上。你這一出,實是解了燃眉之急。”
齊應猛然又咳了起來,身子震顫,以帕捂口的手顫得幾要貼不住臉。
侍從心驚,忙上前奉藥。
崔述心念微動,卻沒有動作,仍舊坐在原處。
齊應擺手將人屏退,自個兒嚥了一口藥茶,慢慢往下說:“這一年間,你麵上不顯,裡頭多少難事,也不曾全數向我吐露,但我知曉與眾為敵有多不易。我又未曾明麵上站出來全力支援你,朝臣見我如此,心懷叵測者眾多,推諉攻詰乃至謾罵者亦不鮮見。這一路走得艱難,全憑你之心力,步步籌謀推動,是我對不住你。”
這番話說得懇切,崔述隱有動容,終是道:“為陛下分憂,為臣本分。”
“錢糧民生,無一不是重中之重。戶部本是讓你大展身手之地,但你年紀太輕,在朝資曆不高,我已破格提你入政事堂議事,在此之前,國朝一百餘年,還不曾有過像你這般年紀的中樞大臣,若再讓你兼戶部尚書,恐聲討之聲將不絕於耳,這才取了個折中之法,讓你先入中樞,再以中樞大臣並戶部左侍郎之身份暫攝尚書事,待有合適的尚書人選再行任命,由是朝中非議之聲才小了許多。
“但經查賬追繳一事,朝中對你的不滿之聲又甚囂塵上。值此關頭,戶部事先由新任尚書接手總領,政事堂中,徐相亦有主見,你不必過多操心,先安心歇息一陣。等過些時日,我會給你個交代。”
翻倍繳銀以獲捐免,在儒生口中是毫無疑義的變相斂財手段,並不因貪官坐贓而具備完全的正當性。而齊應最後一道加等處罰的詔令,則更是被認為用典太重。
加上這大半年裡朝中上下累積的怨氣,需要有一個泄憤的出口,才能平息廷臣之怒。
他為帝王手中刀,集聚了大多怨望,如此自然是最佳抉擇。
崔述深諳此理,亦無分辨之辭,隻淡然垂首領命:“但憑陛下安排。”
齊應要走,崔述起身相送,卻被阻下:“天寒,你莫出去了。”
崔述依言住腳,叫奉和代為送客。
待人走遠,崔述行至廊下,仰頭去看半空洋洋灑灑的飄雪。
一粒雪沫子砸下來,悄無聲息地沒入衣領,令他在無人處倏地一激靈。
昭寧元年的末尾,便在這場紛紛揚揚的大雪中迤然遠去。
縱有聖手開方,到底沒能抵禦得過這場寒徹骨,崔述年關前便病得厲害,稱病不朝。
齊應提拔度支清吏司中清賬首功的清正老臣為戶部尚書,統領部中一應事宜,並大幅調整戶部人事。又因崔述告長假,以政事堂中政務繁忙、要員缺失為由,補一名翰林重臣議事。
一時間,崔述身上便隻剩一個太子少師的閒差,偏因告病,連明德殿的例行講學也推脫不去,徹底淡出朝堂。
雖無明文貶黜,卻實失聖心,明光殿這般曖昧態度叫朝臣琢磨不透,官員們私下聚頭,總免不了要嚼上幾句舌根。
崔述則渾然不覺,閉門謝客,趁此機會,四下延請名醫,認真調理起身子來。
雖見效甚微,但見他當真靜心養身,奉和喜不自勝,每日樂此不疲,試遍民間良方。
崔述見他用心良苦,愈發配合,日複一日地喝著那並無太多效用的苦藥。
年夜那日一早,蔣萱便派人來請他回府相敘。崔述未應,蔣萱便特地吩咐廚房晚間菜膳皆多備一道,預備送往彆業。
訊息傳到崔公耳裡,崔公勃然大怒,當即製止。
是夜彆館仆從準備了一桌尚算豐盛的晚膳,崔述尚在病中,食慾寡淡,於是令諸仆役入席自便,自個兒則早早回了寢屋。
奉和在外看了半日,歎道:“郎君心裡想必不好受。”
“手中刃,盛時則用,衰時則棄,從來如此。”束關往嘴裡倒了一口寒刀烈。
酒氣燻人,奉和跳起來將他往外攆,聲音不覺間提得老高:“郎君尚在病中,不宜沾酒氣,你離遠些再過酒癮去。”
紛鬨聲遠去,裡間的燈倏然滅了。
昭寧元年的最後一夜,悄然遠去。
翌日宮中大朝,崔述亦稱病未出席。宮中數下恩賞旨意,亦無崔府在列。
至此,朝臣基本揣測清楚聖意,心思又活絡起來。
這起朝中近來最大的人事更迭,終在百官的議論聲中落定。年節裡的崔府門庭,亦不似去歲崔述尚為天子近臣時那般車馬盈門。
正月初五,眾人年節相賀已近尾聲,方在大朝上大受表彰恩賞的永定侯長子、刑部右侍郎薛向攜厚禮至崔府拜會。
彼時崔允望正與其有一搭沒一搭地敘著閒話,套問他在這節點前來的目的。
誰知薛向起身,執後輩禮,鏗然道:“晚生薛明劭,特來求娶貴府千金崔二姑娘。”
先因追繳贓銀一事,群臣大肆彈劾崔述脫逃舊事,崔允望與崔則也被彈劾包庇窩藏應當同坐。後又因齊應調整人事,崔述在朝中的地位一落千丈。
連番遭遇打擊,雖未被治罪,但崔家如今在朝中的地位不可謂不尷尬。
眾人明麵不好避,私底下算盤怕已打了不下百輪,都是人情練達的人精,各個變著法地尋由頭遠離。連長袖善舞的蔣萱這回都犯了難,不知當去誰家拜賀。
崔允望如何不知崔家如今處境,是以當麵前這位炙手可熱的永定侯長子說出這話的時候,他幾乎有些懷疑自個兒聽錯了,不得不再次確認了一遍:“你說什麼?”
然而薛向目的明確,未加遮掩,徑直道:“晚生欲求娶崔二姑娘,還望崔公允準。”
不啻平地驚雷,連空中細雪都短暫地懸滯了一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