簪纓_晉江 006
◎黑豆,咬她!◎
暗室無燈,那雙眸子裡的光亮卻清晰可見,滿是戒備。
周纓心一沉,頗有些不敢與他對視。
隻是製住自己的那隻手燙得實在是厲害,她遲疑片刻,迎上他的目光,坦然道:“你燒得太厲害了,需要儘快喝藥。”
腕上的力驀然一鬆,周纓看過去,見他又已昏睡過去,心下微鬆,替他拭去額間的汗,退出門來。
她到廚房翻揀出來個耳朵磕壞了一角的瓦罐涮洗乾淨,將一劑風寒藥倒進去,加好水,又尋來一隻裂了縫的舊爐,生火引燃柴禾,將藥罐放置穩當,用蒲扇扇起風來,將火燒得極旺。
沒有煙道通往屋外,整間屋子都彌散著青煙,她被嗆得不輕,時不時地咳上一聲。
天色稍晚,杜氏還不曾吃上午飯,想來已餓得厲害,火勢一起,周纓趕緊將爐中的柴添好,拿上鐮刀往屋外菜地去。
冬日裡蔬菜種類本就不多,況今年天怪得緊,持續大雪,青菜早就被雪打得蔫蔫兒的,地裡隻剩下幾個蘿卜,周纓挑挑揀揀拔了個個頭最大的回來,在廊下將蔫葉兒削下來,拿到後院扔到雞圈,回到廚房開始做飯。
一道炒肉,一道蘿卜燉骨頭。
周纓將菜分成兩半,一半放在灶台上煨著,一半端至杜氏房中,笑著同她說話:“阿孃,我今日回來晚了,對不住。你餓壞了吧?”
瘦弱的婦人在朦朧的光影中歪頭看她,渾渾噩噩地喊餓。
周纓心頭一酸,原本還想讓她單獨吃,自個兒去照看崔述,此時卻無論如何邁不出腳了,隻好道:“阿孃,對不住,我剛誤了時辰,快來吃。”
今日難得有肉,菜香四溢,杜氏拿起勺子,自顧自地吃起來。
心中惦記著另一頭,周纓神思恍惚,夾了幾次菜都空手而返,自個兒卻並未察覺,徑直將空空如也的筷子送入嘴中,甚至還無意識地咀嚼了幾下。
杜氏奇怪地看了好幾眼,周纓回過神來,見她不吃,主動替她夾菜,笑著同她說:“多吃點。”
這樣一個簡單的動作卻令杜氏臉上血色急褪,神色惶惶地僵直著身子不敢動作,口中連連應道:“我吃,我吃,我吃。”
周纓倉皇放筷,放低聲音輕哄:“阿孃,對不住,我沒有嚇你,我不給你夾菜了,你不愛吃的話就不吃,彆逼自己。”
杜氏恍若未聞,將碗中所剩食物三口並作兩口扒完,嚼也不嚼徑直吞下,瑟縮著坐在一旁,握著勺子不敢放下。
“阿孃,不吃了不吃了,彆怕啊。”周纓邊輕聲安撫她,邊用巧力將勺子從她緊握的右手中抽出。
怕再次無意識地驚嚇到她,周纓也不敢繼續停留,趕緊端著小幾離開,出門時回看,見杜氏仍然蜷縮著身子,鼻尖沒忍住一酸,強忍著回到廚房。
阿孃受此地所困,日夜緊繃,境況越來越不好,必須要儘早離開。
她迫自己迅速平複,一邊照看爐中火候,一邊將先前剔下來的鮮肉肉皮切成小塊,熬出小半碗油,再將熬乾的肉皮剁成碎塊,拌在米糠和菜湯裡攪勻。
黑豆早就急不可耐地在她腳邊不停地打著轉兒,見她不動,乖乖退開幾步,眼巴巴地等著,等周纓將食物倒入它的碗中,才急奔過來,狼吞虎嚥起來。
周纓不自覺地一笑,從方纔的愁緒中解脫出來,自言自語道:“跟著我真是委屈你了,我瞧人家江老闆家的狗頓頓都能吃上肉呢。不過屋裡那位要真是個財神爺呢,等拿到銀子我一定多買些肉給你吃。”說罷拿著碗回到廚房,見藥已經熬好,倒入碗中晾了一陣,等溫度合適了,端至屋裡,強行將崔述喚醒。
崔述燒得迷迷瞪瞪,勉強睜開眼來,聽見周纓問他:“能喝藥嗎?”
“可以。”他聲兒極弱。
周纓將他扶著靠坐起來,拿勺將藥喂給他。
體力不支,崔述喝得極慢,一勺藥也要喝上兩口才能咽完。
周纓心裡焦急,但麵上不顯,耐心地將這碗藥慢慢喂給他。
等他喝完藥,周纓扶他歇下,退出門來,看著紛飛的夜雪,暗暗歎了口氣。
一整日沒吃飯,她其實餓得厲害,卻沒什麼胃口,搛了兩塊蘿卜並榨菜下飯,吃了小半碗便再咽不下去,隻好又坐到灶下熬起藥來。
再抬頭往外看時,天色濃如潑墨,這才驚覺已又過了一個時辰。
周纓回到隔壁,見藥效尚可,崔述已褪了高熱,燙得不再那麼厲害,頓時長舒一口氣。
崔述迷糊間睜眼來看她,聽見她問:“燒退了些,現在吃得下東西嗎?”
崔述比先前清醒不少,身子也不再那麼乏力,慢慢撐著坐起來,同她道:“可以。”
周纓端來飯菜放在小桌上:“吃點東西墊墊肚子,晚些再喝一服藥。”
右手行動不便,周纓給他的是把湯匙,崔述用湯匙舀了一塊蘿卜,細嚼慢嚥地吃完,又抬頭看她:“多謝。”
“不必客氣。”
崔述不再出聲,安安靜靜地填飽肚子。
煨久了的菜味道自然不佳,何況對於患病之人而言,這肉微有些油膩,米飯也糙得厲害,但市井小民一年恐怕也難吃上幾次肉,這顯然已是這個貧寒之家最拿得出手的食物了,他強忍住胃裡的惡心,就著菜吃完小半碗飯,同周纓道:“夠了。”
“就吃這麼點兒?是不是還不舒服得厲害?”
莊稼人飯量都大,兩碗飯見底不帶飽的,家家戶戶常年地裡收回的稻穀都不夠吃,周纓頭一回見這麼慢吞吞吃飯,飯量還不及黑豆的男人,多看了他幾眼,確認他是真的沒有食慾,才過來收碗。
她手剛觸及瓷碗,屋外一聲大嗓門兒傳進來——“阿纓”。
周纓手一頓,順勢將碗重新擱回桌上。
腳步聲停在門口,緊接著門被推動了一下,那聲音疑惑得緊:“既點著燈沒睡,怎麼不應聲兒?”
周纓比了個噤聲的手勢,快速將帳幔放下。
外頭徐氏的聲音提高了三分:“還躲著你大伯母不成?”
周纓快速往門口走去,邊走邊將棉襖上麵的盤扣解開兩顆,順帶將頭發扯亂三分。
門被推開的一瞬,周纓拿腳尖抵住了門。
門僅隙開一條縫,徐氏原本滿臉諂媚,瞧見她形容淩亂滿臉冷漠,表情一連三變,最後諷道:“喲,開個門都這麼慢,成日家嘴上說著不肯嫁,背地裡卻不乾不淨地偷漢子不成?”
周纓正在係扣的手一滯,陡然動怒:“你瞎編排什麼呢?再說一遍?”
徐氏瞧她似要發作,堆滿笑說:“小祖宗嘞,跟你開個玩笑而已,至於生這麼大氣嗎?這十裡八鄉誰不知道你們娘倆兒都是貞潔烈女,哪個男人敢招惹?”
“貞潔烈女”四字被她咬得極重,周纓冷嗤:“有事說事,你再陰陽怪氣一句試試。”
“好好好,”徐氏斂了神色,正要說明來意,忽地鼻尖一癢,怪道,“你病了?滿屋子藥味兒。”
“腳崴了,怎麼?”
“腳崴了?嚴重——”話說到一半,徐氏鼻子一聳,大驚小怪道,“你還捨得買肉?一年到頭也沒見你家開幾次葷,又不過年又不過節的,”她眼角一挑,“你發橫財了?”
周纓忍無可忍,上手將她往外推,砰地帶上門,從外麵落了鎖。
“你這賤蹄子,把我當賊一樣防。”徐氏氣得跳腳,“真是白養你幾年,早知道當初就該讓你餓死!”
鄉野村婦叫罵起來火力十足,一副要將四鄰一並叫過來評理的架勢。好在他們家孤門獨院,並不會引來看熱鬨的鄉鄰。
周纓半倚在門框上,好整以暇地看著她撒潑,過往種種令人不悅的記憶逐漸聚合,慢慢凝成麵前這張刻薄的臉。
徐氏仍在喋喋不休地叫罵,等她消停了,周纓才冷淡發問:“所以你當初是被豬油蒙了心,才施捨了我幾碗摻了土渣子的餿飯嗎?”
徐氏被揭了老底,臉一陣紅一陣白,將肩上挎的竹籃重重往地上一放:“好心給你們娘倆兒送點吃的過來,真是狗咬呂洞賓,你和你娘都是一個德性,早晚被天收!”
“誰稀罕,你拿走。”
見周纓軟硬不吃,徐氏強逼自個兒平心靜氣地同她講道理:“你那會兒年紀小,不明事理,錯怪了大伯母的好心,大伯母不跟你計較。”
“錯怪?”周纓冷笑。
徐氏同她強攀親熱,拉過她的手要敘家常。
周纓如被蛇咬一般,瑟縮了一下,強行把右手抽了回來。
徐氏古怪地打量著她,見她反瞪回來,又擠出笑說:“咱丫頭年紀也到了,白日裡天氣不錯,鄰鎮的趙鐵匠散集後就托了人來找你大伯,說你這丫頭模樣還算標致,又勤快能乾,一人將一個家打理得還勉強像個模樣,是個好生過日子的,想討你去給他家三小子做媳婦。你瞧瞧,媒人誠心說合,天色晚了纔回,等她一走我就去窖裡忙活了大半天,把個頭最大的紅薯都挑了出來,趕緊給你拿了過來……”
周纓一口氣哽在喉間。
想必是午間去抓藥時被人看到了,沒想到今日走這一趟,倒還牽扯出了這樣一件令人啼笑皆非的事。
“趙鐵匠家的三兒子?”她似笑非笑。
“是啊。”徐氏滿臉堆笑,“就鄰鎮東頭那鐵匠鋪,家底算咱們附近幾個場鎮裡數一數二的,怎麼樣,伯父伯母沒虧待你吧?”
周纓不痛不癢地“哦”了一聲:“是不是天天坐在鐵匠鋪前的那個鼻歪嘴斜口水直流的傻子?”
徐氏臉上臊得慌,扭扭捏捏地點頭:“怎麼說話呢?就是反應比常人慢了點,但懂疼人的,絕不會虧待了你。”
周纓眼神一冷,自打父親過世,徐氏便總想打她家這兩間破房子和兩畝薄田的主意,但因了娘親的一些舊聞,表麵上倒還有所收斂,如今見娘親越發不好了,竟這般急不可耐地盤算著要將她賣個好價錢。
“黑豆!”
周纓陡然喊了一嗓子。
徐氏猝然受驚,原形畢露,指著她鼻子罵:“一條撿來的死瘟狗,天天當寶貝似的!”
“咬她!”
聽聞號令,剛從廚房裡躥出來的黑豆迅疾抖落剛在灶下鑽的滿身炭灰,直撲徐氏。
徐氏見這惡犬目露凶光,嚇得連連後退。
黑豆一躍而起,“嘶啦”一聲,將她厚實的棉褲撕了一大截下來。
出師告捷,黑豆齜著牙瞪她,持續低吠以示警告。
徐氏一個趔趄,栽倒在滿院殘雪和泥濘中,罵道:“你這喪儘天良的小畜生!”邊罵邊抹眼淚,假惺惺地哭嚎,“可憐我那早死的弟弟,要知道他竟生養了這麼個東西,還不得氣活過……”
“黑豆!”
徐氏連滾帶爬地逃了出去,哭喪似的躲到崖後,才破口大罵起來。
周纓開鎖進門,神色冷峻地束起簾幔。
崔述抬眼看過來,隔著晦暗的燈火,低低笑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