簪纓_晉江 007
◎一副混不吝的模樣。◎
“笑什麼笑,沒見過放狗咬人?好生焐著。”周纓這會子形容淩亂,又被人笑話,一時惱羞成怒,剜他一眼,端上碗出了門。
崔述樂了一陣,見她又端著一碗新煎好的藥返回,承她照顧,自然斂了笑意,乖乖喝藥。
等他喝完,周纓將小桌收至櫃上,扶他躺下,替他掖好被子,吹燈出門。
藥效一起,腦袋暈暈沉沉的,光線昏暗,崔述不自覺地又眠了過去。
再醒來時,頓覺精神頭好了不少。他摸索著坐起來,扶牆走到窗下,將封得嚴嚴實實的窗戶撥開一條縫,往外望去。
夜色沉沉,窸窸窣窣灑落一院白。
昏昏沉沉地過了一日,他一時辨不清時辰,遲疑了下,輕輕將門隙開一條縫,瞧見隔壁房間燈火已熄,扶牆慢慢走進東側低矮的耳房。
他推開門,沒瞧見人影,隻有灶膛中的火光照亮四壁。
他往內走去,行動不暢,鐐銬驚起輕微聲響,周纓從後門探頭進來瞧見他,慌張道:“你怎麼出來了?快回去。”
崔述指指火光:“有點冷。”
“想烤火?”
“嗯。”
她那屋子的確太小,床上又是鋪的乾草,崔述狀態又不好,難以及時察覺異常,放火盆進去容易把床一起燎了,之前冒險端火進去給他烤衣服,她都一直懸著一顆心。
反正已近子時,應該不會再有人來,周纓在作裙上擦淨手,將家裡唯一一把扶手椅搬來給他:“坐吧。”又把門栓插上,將熏籠上的衣物和鞋襪遞給他。
崔述接過來,沒有動作。
周纓納悶兒地摸了摸:“都烘了一天一夜了,乾了啊。”
衣物上沾了淡淡的木炭煙熏味,又被隱隱的皂角清香中和。鞋上被劃破的地方已經被縫補好,針線細密,又在裡麵添了幾層布料,比先前厚實許多。
“多謝。”崔述將衣裳放至一旁的椅上,彎腰艱難地穿上襪子,換上自個兒的麻鞋。
周纓起身替他將衣裳披好,又自灶中鏟了一鏟燒得正旺的紅炭出來倒在地上,火勢陡旺,烘得他麵色酡紅。
“一整日就吃了那麼點兒東西,餓沒?”
崔述老實點頭。
周纓從桌上的竹籃中挑了兩個個頭飽滿的紅薯,到後院洗淨回來,埋進火堆裡,“太晚了,不想動鍋了,烤個紅薯給你吃吧。”
“好。”
周纓沒忍住一樂:“你是不是有點呆?什麼都說好。”
她笑起來時倒顯出她的真實年紀來,和他這幾日見慣的冷肅模樣出入頗大,崔述看呆刹那,默然收回眼。
周纓也不管他,回到後院繼續忙活,等烤紅薯的香味飄到後院,纔拿著一支以麻布包裹好的木拐走進來。
“你試試。”
崔述接過,站起來放至左腋下,穩穩當當地走了兩步。
“矮了小半寸,差得不多,不影響用,就不改了。”周纓坐下來,拿竹篾撥出紅薯,赤手翻了個轉兒,重新放上火堆。
崔述拄拐走回椅前坐下,將柺杖放至椅側,左手撫在其上的麻布上。
留意到他的動作,周纓解釋道:“時間緊,打磨不出完全平整的,不纏容易劃傷手,將就著用吧,你家人到了自然會再替你買新的。”
“我不是這個意思。”崔述收回視線,再度同她道謝,“多謝。”
周纓沒應聲,神色依舊保持幾分淡漠。
崔述也已習慣了她的性情,並不在意,借著紅彤彤的火光,抬眼看向她沾染了幾片碎雪的鬢發,忽然發問:“你叫什麼?”
周纓奇怪地盯他一眼:“怎麼想起來問這個?我叫什麼有什麼要緊的?”又不解道,“你不是聽到我伯母叫我了麼?”
“聽到了,隻不知是哪個字?‘落英’的‘英’?”
周纓想了想,答不出來,反手掰斷一根枯樹枝,在泥地上劃了幾筆。
“你會寫字?”崔述頗為驚喜,然而仔細看去,那字歪歪扭扭的,他辨了好半天,才認出來是個近乎睡倒的“纓”字。
“不會。”周纓坦然得很,“沒錢念書,小時候看阿孃寫過,大概就長這樣吧?太久了,我也記不太清了,模仿著畫過幾次,也不知道對不對。”
崔述微愕,抬眸打量她一眼,試圖透過濃密的睫毛,窺探出三分她被遮去的心緒。
見周纓側頭來看他,意識到失禮,崔述收回目光,應道:“對的。形是對的,是這個字。”
周纓不甚在意地“哦”了聲。
“但結構不對,這字不應該這樣寫。”他覷她一眼,“你想不想學?我可以教你。”
周纓聞言,拿腳隨意往土上一踢,將那歪歪斜斜的字跡抹了,用竹篾將紅薯撥出來,笑著看他,一副混不吝的模樣:“學來做什麼?”
崔述啞然。
她赤手拿起一個紅薯,在掌心翻來覆去地拍打了幾下,將沾上的炭灰拍乾淨,遞給崔述。
崔述遲疑了下,伸出左手來接。
“嫌臟?”周纓收回手,將紅薯皮撕下來,握住紅薯底部重新遞給他。
“不是。”
崔述這回速度快了些,趕緊伸手接過。
黑豆聞著香從角落裡爬出來,在腳邊蹭來蹭去,周纓將剛撕下來的紅薯皮扔給它,笑說:“這小崽子,聞到點兒香味,覺都不睡了。”
崔述低笑了聲,埋頭咬了一口。
剛出爐的烤紅薯香得饞人,然而實在太燙,他手不方便,正左右為難,周纓將紅薯接過去,取一片枯葉纏住底部,再次遞回給他。等他接過,自個兒利落褪了另一個紅薯的皮,埋頭專注地吃起來。
崔述吃東西慢,周纓邊烤火邊等他吃完,才問他:“洗把臉?”
又是一個“好”字,周纓見怪不怪,打了盆熱水過來,擰好帕子遞給他。
崔述擦洗完,同她彆過,拄著她新做的木拐,一瘸一拐地往屋裡走。
轉身關廚房門的時候,他刻意多停留了一陣。
周纓蹲在灶下,注視著方纔圍坐的火堆,那裡不知何時添了一個新字。她看了半晌,爾後,拿起木棍,跟著地上的字跡,專注地描起自己的名字來。
崔述多看了一眼,帶上了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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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兩日覺睡得足,崔述第二日醒得早。
東方未明,四野俱寂。
他開啟房門,站在簷下,在如墨的夜色裡打量周圍的環境。
這戶人家隻有兩間矮小的夯土房,並一個更為低矮的耳房,獨門獨戶地隱在崖後,借地勢之故,若非逐寸搜查,的確很難發現此處,倒是個極佳的蜇伏之處。
刑部簽發批文將他流放到郢縣,一路移交給沿途州縣,押解的官差換了一批又一批,原本初十那日他將被移送明州,而今秋複核時明州定下足足二十餘人發往郢縣,等同明州彙合交接完畢,押解的官差人數必然大增,他再要脫身就很難做到悄無聲息,於是隻能選在這一段路上動作。
原本上一段的同行之人皆已被移送完畢,隻剩他一人,看管必然鬆懈,於是他提前派親隨埋伏在半路,預備半道脫困。
誰知官差因心急返程回家過年,天一轉晴就臨時棄了官道,改從此處抄近道解送他前往明州,這纔打亂了他先前的計劃,於是他隻能冒險一博,而他的親隨此刻也必然已經發現不對勁,循著蛛絲馬跡往這邊摸過來了。
隻是今日這輪新雪的勢頭比前幾日還要大上許多,親隨不知還要幾日才能確切地尋到此處,而在官差放棄搜尋之前,他既不可能讓周纓這樣一個手無寸鐵的女子去替他送信,更要防範著官差查到此處來。
以他目前的狀況,沒有名醫良藥,一月半載間很難恢複到行動自如,更何況,他孤身一人,絕不能現身人前,否則恐會再陷囹圄。
如今這境況,還真隻能以不變應萬變,待手下人儘快尋來。
他想得深,站了盞茶功夫,風吹朔雪,寒意撲麵而來。
他拄著拐慢慢走至廚房,門似乎從內被抵住了,他用了全力才將門推開。
周纓被驚動,自灶下睡眼惺忪地抬頭看他。
崔述頗有些吃驚:“你沒睡?”
周纓“嗯”了聲,目光越過他落在黑沉沉的夜色裡,麵露詫異:“這時辰,你起來做什麼?”
“睡夠了。”他跨過周纓拿來擋門用的兩塊柴禾,看向她亂糟糟的頭發,“你要不要去睡會兒?”
周纓不說話,將頭埋進臂彎,好一陣沒動靜。
崔述慢慢走到她身旁坐下,將那支用起來還算趁手的木拐放至一旁。
周纓看著他緩慢但還算有條不紊的動作,往火堆中添了幾塊乾柴,應了他方纔的話:“好,我去睡一小會兒,你自個兒當心。”
崔述點頭。
周纓走至門口,回頭問他:“等會兒要天亮了,雖然雪大,還是不能大意。你過來關門不方便,我在外頭將門鎖上?”
“好。”
周纓也不再多言,關門落鎖回到隔壁。
久不通風的室內彌散著淡淡的發悶的味道,她將門窗大敞開,行到榻前去整理床鋪。
家中沒有多餘的褥被,周纓將棉被翻了個麵兒吹著,等室內的濁氣散得差不多了,抓緊時間上床休息。
臥榻內縈著一股淡淡的藥味兒,卻令她覺得莫名心安,雙眼才將將闔上,倦意便已湧來,沉沉地睡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