簪纓_晉江 060
◎這驢脾氣,叫他回家吃酸果子去罷。◎
按照舊製,本應由主家一並領受再行分賞,但今日中宮要親自麵賞,主家去前廳請人時,眾人便知今日這門親事甚得宮中重視,不由生出幾分豔羨。
名冊上眾人先於院外相候,司檀念名後,才進院叩首謝恩。
永定侯夫婦本不滿這門親事,因薛向執意要與崔家結親,婚期臨近,近來家中氣氛更是沉悶,卻不料此門親事竟使中宮親臨,夫婦二人麵上有光,連日來的不豫便淡了幾分,千恩萬謝地磕完頭,滿麵紅光地到外院招呼貴客去了。
到薛向時,司檀手持黃絹禮冊,聲調清亮地念道:“著賞新郎刑部右侍郎薛向金器百兩、絹三百匹、紵絲百匹、馬四匹。”
薛向正要謝恩,上首章容卻開了口:“崔氏女素有才名,著再賞文房一套、珍珠冠一頂。”
薛向叩首:“臣代新婦謝娘娘厚愛。”
待至崔家時,崔允望領了常規賞賜。
崔則進內,除按製恩賞外,雍容國母以笑相待,誇讚道:“崔易在宮中伴讀,治學勤勉,品性謙和,實當嘉獎,另賞紫檀嵌玉文匣一隻、麒麟鎖一件。”
崔則叩首,不卑不亢:“犬子年少,行事多有乖張,幸為娘娘與諸學士悉心教導,方不致荒費光陰,謝娘娘恩典。”
一時眾人散去,院外隻餘崔述一人。
司檀語氣平平,按照名冊往下念道:“著請太子少師崔述。”
崔述入內,垂首行罷禮,上首的目光沉沉地落下來,令室內氣氛驟然為之一緊。
端量片刻,章容吩咐道:“崔少師抱病已久,賜座吧。”
崔述謝過恩,掀袍落座,等著她的下文。
章容命周纓上前,將近日東宮課業細細與他說來。
崔述聽著,慢慢蹙起了眉。
章容適時問:“崔少師身子養得如何了?不知還要將養到何時才能複任?”
崔述答得恭謹:“近來已有好轉之勢,應是快了。”
“崔少師在與聖上置氣?”章容胸中含怒,麵上卻不顯,冷淡地將諷刺之語說來,“儲君課業乃國本所係,崔少師怎敢以此為博弈之資,與聖上生隙?”
卻聽得周纓心下一驚,悄悄往下首看去,眸中擔憂之色倒藏得極好。
“身為臣工,怎敢與聖上置氣,又怎敢罔顧儲君之基?娘娘說笑了。”
章容叫他一噎,沉默半晌,才極平和地道:“恃才自傲者,從來行不遠,望崔少師勿做庸人。”
儀態端方,話裡也聽不出分毫不滿。
崔述應道:“謹記娘娘教誨。”
“聖上掛念崔少師,數月未見,特命我來看看。”章容聲調沉和,先前那分脾氣壓抑得毫無蹤影,“待身子將養好,崔少師還是速速回朝罷,莫讓聖上擔憂。”
“是。”崔述再應。
見他態度恭順,挑不出錯處,章容止住話頭,不再出聲。
司檀會意,執禮冊上前宣賞:“太子少師崔述,著賞金帶一條、青玉筆山一架、鬆煙墨二匣。”
除新人外,竟是今日賞賜第一等。
崔述正欲起身謝恩,司檀接道:“另賞蜜煎一盒。”
剔紅攢盒呈上,內盛糖漬青梅、蜜漬金橘、梅蘇丸各色果脯。
崔述微微詫異地看向章容,章容平視前方,隻當沒感知到這道目光。
“謝娘娘恩典。”崔述壓下疑惑,謝恩出去。
席間已得知此訊息,又有些官員前來道賀,崔述禮貌應酬,麵上始終掛著得體的笑。
一番賞賜熱熱鬨鬨地頒下來,章容深感倦乏,卻仍是多坐了片刻,給足了她這個並不親近的姑母麵子,才起駕回宮。
鳳輦到景和宮時,齊應正在殿中看摺子。
瞧見她麵含慍怒地進來,不由揶揄道:“是哪位大能人敢把阿姊氣成這樣?與我說來,我當即便下旨申飭。”
章容輕嗤:“隻怕陛下捨不得。”
齊應麵色漸凝,眉間皺得厲害:“述安仍心存芥蒂,不肯回來?”
“說是快了。”章容沒好氣道,“架子倒比我都大,陛下眼巴巴地扯了由頭派我去厚賞安撫,人家未必領情。怕是要陛下三請三顧,才肯回來了。隻可惜殿下的功課被耽誤了,那些侍講官也不乏才學,傳道授業上卻有些古板,延兒近來興致缺缺,少有進益。”
“阿姊消氣。”齊應無奈道,“這事上的確是我對不住他,他心裡若不痛快,我也沒甚麼話好說。”
“說是這般說,但為人臣子,榮辱皆在君上一念間,豈可對君上拿喬?我瞧他還是有些恃寵而驕了。”
齊應不禁一笑。
章容這才反應過來自個兒這話說得奇怪,嗔道:“措辭不妥,但我瞧著倒真是這個理。”說著不由笑了一下,“我多賞了他一盒蜜煎。”
“哦?”齊應饒有興味地看過來。
“隻加了一分糖。”章容語氣平平,一本正經地說,“這驢脾氣,叫他回家吃酸果子去罷。”
齊應“噗”地一笑:“阿姊這脾氣倒更勝一籌。”
伸手將她攬入懷中,眷戀地嗅了嗅她發間馨香,齊應溫聲道:“述安與其他臣工到底不同,阿姊莫要惱他,凡有照麵,替我多多禮遇,可好?”
溫柔嗓音自頭頂傳來,章容瞧著溶溶夜色,應道:“我雖有幾分惱他如此行事,但到底還是敬他重他,陛下大可放心,不必怕我給你的心尖人難堪。”
惹得齊應又是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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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愈發沉了。
蘊真身著喜服,端坐在榻邊,安靜地等著。
果脯糕點嘗了不少,但酸與甜穿腸而過,皆進不了心間。
滿堂喜燭燃著,襯得屋內詭異的淒清。
門被輕輕推開,酒氣先一步飄進來些許,官靴踏地聲停在外間,隨即侍女奉上巾櫛,水滴碰壁聲輕輕傳來,而後水聲嘩啦,似在清洗。
半盞茶功夫過去,薛向繞過屏風,進得裡間,目光落在榻邊端坐的新婦上。
這是上次茶樓隔著笠帽遠觀一眼後,他頭一回見著自個兒的妻子。
崔氏女容貌嬌妍,安安靜靜地坐在榻邊,看過來的一雙眼裡,含怨存嗔,終又歸於寂然。
薛向邁步走向榻邊,低頭睨著她滿頭珠翠未能壓彎的脖頸。
身材魁梧的男人停在身側,並不濃重的酒氣混著經年養成的肅殺之氣撲麵而來,蘊真微微垂眼,麵板上悄無聲息地冒出一層小疙瘩。
而後,薛向彎下了素來挺直的腰板,單膝半跪在她跟前,伸手來觸她的喜鞋。
蘊真下意識地將腳往後一縮。
卻被一隻遒勁有力的大手緊緊鉗住。
腳腕上的痛意順著下肢傳上來,蘊真試圖掙脫,卻被禁錮得動彈不得。
先前的慌亂已被慍怒替代,她垂眼去盯他,語氣尖銳:“你想做什麼?”
竹影鬆心又驚又懼,欲上前阻止,然而才剛動一步,薛向已微微側頭,遞過來一個威嚴不容駁斥的眼神,隻得生生住了腳。
薛向這才轉頭,手上微動,替她將那雙精緻秀美的嵌珠雲錦喜鞋褪了下來。
竹影鬆心胸肺間猝然一鬆,呼吸重新順暢起來。
薛府仆婦形色各異。
蘊真卻是又驚且惱,赤足坐在榻邊,憤怒地瞪著他。
薛嚮往後一伸手,薛府仆婦奉上一雙寬鬆的平頭履,薛向接過,替蘊真一隻隻穿好,然後才說:“夜已深了,累了一整日,夫人早些歇息吧。”
蘊真滿腹怒氣委屈猶如打在棉花上,頃刻間散了一地。
薛向起身走向外間,行將轉過屏風的時候,被身後一聲含顫的聲音喚住:“薛明劭。”
他頓住腳步,回頭看來,嘴角含著一抹玩味的笑,似是對她如此喚他感到新奇。
崔蘊真站起身來,被繁複厚重的喜服一襯,身量似也被壓低了些,瞧著比上次茶樓裡矮了少許。
“我有話和你說。”
薛向回身,行至窗沿下,隨意掀袍一坐:“恭請賜教。”
蘊真緩步行至他身前,目光垂落在他臉上。
其實是極英氣的一張臉,然而與三哥的那種好看並不相同,少三分溫和,添七分剛硬,經年累月官場浸淫,硬朗有餘,不怒而自威。
然而蘊真並未被皮相蠱惑,冷硬道:“你執意娶我,到底是為著什麼?當日不說尚且沒關係,但如今親事已定,我已為局中人,總該告訴我了。”
薛向懶散地掀起眼皮,笑著看她,卻沒有要回答的意思。
“從今日起,你是永定侯府長媳,府中所有人都不會慢待你,將對你恭敬相待,你亦不必分心事舅姑,忙庶務,仍舊可以過你出閣前的愜意日子,並不會有太大區彆。”
想了想,薛向又接道:“在你心甘情願同我做夫妻之前,我亦不會強人所難,你大可放心。”
想要的答案仍未得到,然而這番話卻令蘊真一時頭腦有些暈乎乎。
“多問無益,你如此追問,一定要探知真相,無非是覺得我在利用你,或者利用崔家。”
薛向促狹地笑了一下:“你可以就這樣認為。但沒關係,永定侯府非一無是處,我應當也不是毫無價值,你也可以利用我,利用薛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