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簪纓_晉江 06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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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雲霧那端,好端端地站著一個他。◎

四月末,戶部新例上行下效,成效初顯,憑借出賣鹽引、茶引所得的課銀,地方財政壓力為之一減,諸如賑濟、河工等事,漸有餘力自足,流民減少,而農織器具亦有所改良。

似是為著當日應承中宮的那句“快好了”,崔述也終於“病癒”,回到明德殿任教。

因無其他差事在身,崔述將值房一並搬至了明德殿偏殿,不問朝政,潛心為東宮更定課程,並新增了兩門親授之課。

於他過往履曆而言,教職一事本不算得大事,但他極為認真,不以事微而慢,慎小敬微,係統規劃了接下來三年裡的學程,並著手按齊延現今的水平編纂新教本。

齊延如重獲明珠,課上一反前幾月的倦怠之態,課下亦常刻苦治學。

齊應考查功課時,亦覺齊延頗有進益,將一應時令貢品連賞了崔述幾回。

周纓入景和宮做事已一年有餘,因齊延對她常有讚譽,章容亦覺她做事可靠,斷斷續續給了不少賞賜,更因她常來往永遇門,賜了她宮中自由行走的腰牌,如今自由許多。

齊延日常起居近身照顧一應事宜由溫瑜負責,她隻管侍讀一事,偶也幫忙近身伺候,兩人各司其職,倒也融洽。

如今崔述回來任教,課程與先前翰林們的編排大有不同,周纓時常受命來領新教本,見麵比先時倒要更多些。

偶爾,她也趁夜間沈思寧便利時,借得廚具,學著做些吃食,翌日午間拿到明德殿給崔述嘗嘗。

朝夕相對,崔述偶爾回得遲,她亦留下伴上片刻。

明德殿中燈燭常燃,書簡之上,留下她偶爾恍神的投影。

那應是她閒暇時,回想起那日蘊真同她說的話,思考起了何為蘊真所說的憾,又如何才能撥開雲霧見己心。

然而她到底沒有思考出答案,隻是覺得眼下的日子已經足夠安寧愜意,倘若能長久下去,至少便算不得憾了。

榴花正盛的時節,崔述有日得閒,借著燈燭,草草勾就一幅榴花圖。

碧瓦朱牆,榴花吐豔,仕女仰頭輕觸枝葉,那榴花似簪在發邊,灼灼欲燃。

周纓瞧了許久,眼也未眨。

崔述道:“既喜歡便拿回去罷,隨手之作,無甚要緊。”

周纓笑著揶揄:“也好,謝崔少師相贈,可免竹紙成灰之苦。”

崔述便執著筆含笑看她,看得連燈油都燃慢了些許。

這樣清平恬淡的日子持續了接近兩月,令周纓都險些以為,他會和她一起,在這明德殿裡,安安穩穩地伴著儲君和易哥兒長大。

孰知,六月初,前朝出了一樁大事。

正是青黃不接的時令,蒲州百姓因不滿朝廷稅賦過重,在稅官催繳之時,竟糾集強行打死稅官。路州皆驚,知州連夜命將行凶者羈押,不出三日,便按律判處絞刑,審讞結果呈於該路刑司與刑部複核,皆按律照準。

然而蒲州士子群情激憤,糾集百姓,四處散播憫農詩及不利朝廷之言。兼有心人於各路州廣泛散播,一時之間,四海之內一呼百應。

齊應於宸極殿朝會時拍案而起,怒斥戶部辦事不力,命戶部三日內交出一個完美的解決辦法,否則即行革職查辦。

交椅尚未完全坐穩的新任戶部尚書有苦難言,召集僚屬徹夜議事,天將明時才勉強寫完摺子,連上三計,試圖從各個方麵強硬鎮壓,齊應並不滿意,當堂申飭。

戶部尚書驚懼中上書請辭,齊應駁回,令再出良策,翌日戶部再請行安撫之策,齊應仍不滿意,當場駁回。

橫也不行,豎也不行,鎮壓不可,安撫也不可,戶部尚書急得嘴角都起了頂大的燎泡,見同僚時都微垂著頭,生怕被人見著窘樣。

正當戶部尚書叫苦不迭,戰戰兢兢尋求破局之法時,恰恰收悉家中老母喪訃,當即喜出望外上書陳情請求解官歸喪,生怕晚了便命將不存。禦史台核明無誤後,允其按製離職卸任。

正是民憤層出不窮之時,戶部爛攤子在前,稟政事堂參酌後,吏部連薦三人,被薦者金殿對策時皆答有錯漏,汗顏自言不配任職。如此一來,吏部不敢再薦,亦無人敢主動請纓。

一時之間,朝中對這一實權肥缺竟不敢有絲毫覬覦染指。

兩日後,明光殿中傳出詔令,令崔述任戶部尚書,歸政事堂議事。

此令一出,滿朝嘩然。

然而君上強硬,行非常之法,以事出緊急為由,此令未經中樞,由明光殿直接發出,顯然沒有轉圜餘地。

先與崔述結怨的朝臣被打了個措手不及,卻無可與其勢均力敵者,無力相抗,此番隻能眼睜睜地看著崔述重入中樞,並名正言順地重掌了戶部。

周纓聽聞訊息時便知曉,這樣的平寧日子將再度中斷,他又要重陷疾風驟雨,半息寧和也不能再有。

詔令下達的當日,崔述下晌授完課沒有急著走,在偏殿稍候了一陣。

待人皆散了,周纓果然出現在門口,慢慢走進來,將一籃脆李放至案頭:“新鮮脆甜,這時節的李子大多都還酸得掉牙,這批倒是難得,帶些回去嘗嘗吧。”

崔述接下,一如往常說好,隻是接了一句:“我明日便不過來了。往後還按舊製,三日一講。”想了想,又說,“這些時日準備吃食,有勞費心,往後不必再做了,好生顧惜身子,若有閒暇,還是當多加休息。”

周纓點頭,沒有說話。

明明不是久彆,她卻感覺胸腔中有滿腹愴然欲要奪路而出,爾後才慢慢咂摸出來,這便是一朝憾生的滋味。

如此猝不及防,卻又叫人無師自通輕易辨得。

眼前雲霧倏然消散,得見己心。

雲霧那端,好端端地站著一個他,儒雅溫和,卻孤寂蕭索。

於是萬語千言在心,出口的卻隻有一句:“凡事小心,勿成靶子。”

竟似知道他要做什麼一樣的。

崔述眉心微微蹙起,想說句什麼,到底咽回喉間,隻笑著說:“我會的,放心。”說完不忘提起那籃脆李,慢慢往外走去。

頎長的身形出了殿外,被宮燈映出長長一道影,逶迤拖在地上。

他走得慢,瞧背影,似乎走著走著,竟然罔顧儀態,嘗了一口那清甜爽口的鮮李。

周纓立在階前,沉沉地望著,直到那身影過了永遇門,越宮牆,走出了這方她等閒離不得的天地,纔不舍地收回了目光。

清露凝身,她忽地覺得,夜來天仍寒。

崔述歸戶部第一日,做了兩件事。

其一,召舊日僚屬將他去職這幾月間,新任尚書所行新策之效梳理出來,逐條細報,與他素日所收集的情報作對比,一來判斷新策推行效用,二來亦比對自個兒的情報網何處仍有疏漏。

其二,再上一疏,名為《請行清田稽戶令疏》。

一援引太祖朝荒年紹原縣百姓憤殺縣官免死案,請君上行特赦,改判殺稅官案主犯為流三千裡,其餘從犯各減一等發落,繼而開倉放糧,以接青黃,既示律法威嚴不容相犯,亦彰顯天恩浩蕩以平民憤,解眼下民憤愈演愈烈的燃眉之急。

二請行改革田賦製度,從根源上化解此類矛盾。重新丈量天下田畝,按土地質量分等收稅,以五年為期,定期重新複核土地質量、水土流失、淹沒與否,再定後五年賦稅比例。並在全國全麵稽查戶籍重新錄冊,以避有免稅之權的豪強富戶隱匿普通百姓,大肆逃避納稅。

齊應顯然對這處理方法甚是滿意。人於前日下晌才接到詔令,奏疏翌日近午時方上,得到批複令頒準全國照行時,金烏尚未西墜,明光殿的滴漏才剛過酉時。

詔令明文,令崔述全權主持改賦事宜,凡政令出,各路州縣莫不遵從。甚有若出使地方遇緊急事宜,全權處置,如君親臨的旨意。

年輕帝王暗藏在病弱之軀後的殺伐果絕,終於在此時漸漸浮出了水麵。

建朝迄今已逾百六十年,皇親顯貴經年累月苦心盤剝,逐漸通過放貸、侵奪、趁災逼田等方式,將貧民小戶之田地占為己有,以至田連阡陌,又兼有優免特權在身,致朝廷年失稅賦數百萬。

由是朝廷歲賦日減,不得不加征賦稅,攤派到小農身上,又成了砸鍋賣鐵也填不滿的無底洞。

故而為避日益繁重的田賦,尚有土地的小民自願投獻權門,將土地籍靠士紳,寧願淪為佃農以避徭役,由是國庫歲入愈減,再行加征,故而小民苦不堪言,而富戶權貴坐享民脂民膏。

許是思慮經年,如此龐雜的稅改,大至從上至下的官員派遣,小至土地、人口清量清查之法,戶部不出三日便擬出了具體條例,政事堂中閱此疏時意見不一,分歧巨大,然而聖意堅定支援,不容有分毫質疑,一副要給戶部最大支援的陣勢,於是政令全然無阻地出了景運門,越玉京,行之四海。

首當其衝的自然是京郊的皇親貴族與達官顯貴們。

多年盤剝,各大家族已富得流油,崔述主持的這場清田一要將不合食邑規製的田畝全數清丈歸為官田,二要將冒籍相附的佃農重新錄冊。

田畝乃各家各族立身根本,此番一損良田,二損佃農,正是莊稼亟待收成的時令,政令一行便激起了瘋狂反撲,較之上回追銀有過之而無不及。

因有帝王的強硬支援,反對派的反擊法子稍顯淩亂,不似上回那般有底氣。

一來吏部想方設法拖延流程,對戶部所薦的負責官員赴任手續百般找茬,更在考課中多尋改革派官員的錯處,趁機貶謫,調離要任。

二來仍是那套老儀程,大肆彈劾崔述與其僚屬擁躉。一時之間朝堂上互相攻訐之聲此消彼長,好不熱鬨。

然而崔述並未延續上回的韜光養晦之策,借齊應之手,力壓政事堂中的反對意見,先雷厲風行地撤了兩名吏部郎中的職,又將幾名冥頑不靈的吏部官員下了獄,交由薛向親審,均以重典處之,而後再將最為活躍的幾名言官調離玉京外任,以極其高調的手法堵了言官清流的嘴。

短短一月間,玉京中的形勢竟已是天翻地覆,從年節前後的平靜變幻至今日的風起雲湧,叫人心驚膽戰。

周纓漸得皇後信任,能入偏殿伺候,常能聽到齊應問詢齊延對此事的看法,故而這內裡多少劍拔弩張、驚心動魄,她雖不曾親眼目睹,亦分毫不漏地全聽進了耳裡。

她有時候會有一瞬的恍惚。

他難道是銅牆鐵壁之身麼,區區肉體凡胎,竟扛得住這樣滔天的怨懟與反撲。

她心驚地探知著每一程的訊息,既怕新策出什麼岔子,也怕他出什麼事。

由來舉事者招人忌恨不得善果,時日愈久,風波愈烈,而她心憂愈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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