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簪纓_晉江 0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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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崔二郎這純粹是無妄之災。◎

七月初,京郊各大宗室田莊上的春麥已沉甸甸地壓彎了腰。

欽天監觀測許久,預言至遲五日後,玉京周邊必有一場連綿陰雨。

正是春麥熟透亟待收成的關鍵時期,若誤了時令,再遭遇一場淫雨,至少有七八成會黴變腐爛在田地裡,甚或顆粒無收。

此時戶部仍緊鑼密鼓地推行著清田稽戶之策,上查不合規製之隱田,籍令歸還原主重錄田冊,無主者劃為官田,下查隱匿戶籍附籍於豪紳之小民,令其重錄戶帖按製課稅。

如此一來,高門貴族既失田畝,又失壯年勞力,可謂賠了夫人又折兵。

國祚綿延百餘年,年年施恩封賞,勳爵顯貴早已成尾大不掉之勢,兼之各高門钜富累年經營,此令觸動成百上千權貴的利益,推行之際,阻力重重。

近來戶部與這些高門貴族鬥得正膠著,接連幾次宸極殿的朝會都議得久,內容無非又是群起攻之,主張廢除新政。

崔述重入政事堂後,力主提拔的一批官員,今日據理力爭,引經據典之餘,更以錢糧實冊為證,將反對者駁得啞口無言。對手惱羞成怒,轉而開始無謂的謾罵攻訐。

宸極殿中喧嚷不休,竟紛鬨如菜市。

殿中侍禦史上前一步,正欲揚聲嗬斥,被齊應抬手阻攔。

齊應慢慢將場上諸人嘴臉都看了個遍,才命禮官宣退朝,仍是完全不顧權貴勳臣的涕泣哀懇。

群臣神色各異地退出殿門,有幾位皇親不忿,邊走邊指桑罵槐,就差要當麵唾罵崔述及戶部的另幾名要員。

汙言穢語入耳,崔允望在丹墀前住腳,稍稍側頭看了一眼被僚屬圍在中間的崔述。

昔日交情甚密的嘉遠侯恰在此時路過,當麵冷哼一聲:“文亭伯可真是養了個好兒子,雖說搬府離家,但到底未經官府,算不得義絕。來日宸極殿裡論功行賞,崔公想來也算一等功臣。”

嘉遠侯說著先一步下了禦階,崔允望被駁了麵子,一時也不欲再留,當即邁大步子往宮外行去。

剛走出兩步,崔則急急迎上來,將他喚住:“父親。”

“父親,我有事同您商議。”

崔允望放慢步子,與他同往外走去,聽他壓低聲音道:“父親,您若近來有空,還是早日去莊子上看看為宜。”

崔允望冷嗤一聲,並不答話。

“政令初行,正是各家表態的時候,明光殿裡都看著呢。”

崔則勸道:“此令由三弟首倡,既然家裡不曾與三弟徹底恩斷義絕,便不能反對此令,否則終落得個裡外不是人。若早晚都要投誠,父親還是早些行動為妙,趁早催著將莊上的糧都收了,到戶部上交田契。”

崔允望沉默半晌,方說:“咱們家這些行當做得並不多,不過是憐小民賦重,接受了部分投獻以便其避稅而已,本也沒多少逾製的田畝,交便交了,不像旁人家要脫一層皮。隻是若巴巴地交了,朝中這聲勢浩大的反對陣營,恐又要視你我二人為眼中釘了。”

“父親晨裡走得早些,或許是您不願與母親談及三弟之事,母親迫不得已早間來找我相商過。”

崔則將韋湘的意思轉述:“母親的意思是,血脈相連,咱們家總沒法真正與三弟割席,這田契交與不交,一路行來,我與父親這眼中釘肉中刺當得也不少了,終是避免不了的事。但這等關頭,家裡總不能幫著外人傷他的臉麵,以防被外人揪著錯處,又給他添一處不是。”

崔允望長籲一口氣:“這孽子,崔家真是欠他的。”

“此事本不該勞動父親,當由兒婦前去料理,但畢竟是家中大事,還是父親做主為宜。平素專事管田的劉管事,早間已先派過去了,此人可靠,父親可放心用。”

知他心下已然同意,崔則催他快行:“我來時特地乘小車來的,正停在景運門外,父親此行宜掩人耳目,便暫且與我換車一用。待回來時,父親也儘量低調交契為宜。”

“幾百雙眼睛盯著,怎麼可能低調得了?”崔允望拂袖而去。

崔則回頭看了一眼,崔述被簇擁在人群正中,身側皆是他近來大刀闊斧極其強硬地提拔的一批官員,因有齊應大力支援,對此連吏部幾乎也插不上什麼話,隻好明裡暗裡地罵他剛愎自用狂妄自大。

此等諷議之聲甚囂塵上,但崔述似乎並不在意,並不設法彈壓,甚至連雪片似的彈劾摺子都未曾攔一攔,由著通政司如數遞進了明光殿。

崔則再多看了一眼,才沿著禦階往下走去,回到值房辦公。

近來他也公事繁冗,忙活了一整日,至天色黯淡下來,才收拾好案牘回府。

坊門將閉,時間緊迫,但他與父親換了車駕,崔允望的馬車要寬敞得多,不好自他平日常走的小巷中穿行,隻好沿著寬闊的嘉定大道一路往南。

略覺倦乏,他靠在車壁上閉目養神,但滿腦子都是公事,如何也靜不下心。

正迷迷糊糊間,箭矢破空之聲淩空傳至,崔則受驚,側身避過數箭。

箭雨過後,以黑布遮麵的伏擊者一躍而出,將馬車圍困在中間,與隨車的護衛近身肉搏起來。

護衛儘力攔截,但對方身手極佳,且出手狠厲招招斃命。見絕無與之相敵的可能,崔府護衛放出鳴鏑,意圖引來城中禁軍。

鳴鏑升空,崔則看好時機,跳下馬車欲奔逃而去,伏擊者再度追至,淩空一斬,生生將車駕攔腰劈成兩半。

大刀揮至,冷硬寒光與月光一並追至,崔則自破損的馬車上掰下一塊木條,反手格擋住大刀,然而木頭到底比不上削鐵如泥的大刀,肩上登時見了傷,當即痛哼了一聲。

蒙麵壯漢拔出嵌進木塊的大刀,正欲再次揮刀砍下頭顱,恰見崔則倉皇回頭看來,不由一愣,手中的大刀便緩了兩息的功夫。

就在這空當,一支弩箭急射而至,大刀被猛地擊偏,“當啷”一聲砸落在地。

未聞人聲,而箭已先至,正是王舉到了。

所率親軍與設伏者酣戰起來,王舉本欲加入打鬥,一轉頭瞧見崔則搖搖欲墜的身形與鐵青的唇色,心下大駭,忙上前喂他服了一顆藥丸,一手撿起方纔傷他的那把大刀,一手扶住他將他帶出戰圈,二話不說策馬往崔府疾奔。

至崔府門前,崔則已迷迷瞪瞪地失了意識,王舉躬身將他背起,疾步進了門。

蔣萱聽聞訊息,連忙迎出來,見這陣勢,心中慌亂,但仍是強自克製住心神,將他二人迎進臥間,請來府上醫師看診。

府上醫師隻道是中毒,但暫且不知毒源,不好對症下藥,蔣萱忙命人去外頭延醫。

王舉見她雖麵上有條不紊,但實則失魂落魄之相已顯,忙攔住那人:“宵禁將至,你拿我的魚符去。”

又出言勸蔣萱:“蔣夫人莫著急,我已喂他服了一劑可以暫且壓製百毒的藥,當下沒有性命之憂,待會兒大夫來了,解藥一到手,必藥到病除,夫人寬心。”

韋湘得了訊息,急忙從澄思堂趕過來,見著崔則這副模樣,已是心腸欲斷,但仍是長吸一口氣,止住情緒,端莊肅穆地問王舉:“王統製,敢問刺殺我兒的到底是誰?可有眉目?”

王舉將方纔拾起的大刀拿在手中仔細觀摩,半晌搖頭:“暫無線索。”

蔣萱恨恨道:“這起子賊人真是膽大包天,竟敢當街行凶。”

王舉沉吟了下,將心中猜測說出:“崔二郎所乘的是崔公的車駕,應是替崔公擋的災。崔二郎年輕,身子康健,身手也矯健些,若換了崔公,恐怕已撐不到此刻。”

韋湘聞言,心頭巨震,執帕捂住心口,慨然一歎:“這幫混賬!隻因政見不合,竟然就要使這些下作陰招,朝堂之上刀光劍影,那也勉強算得上道不同不相為謀,這又算什麼?陰私至極!”

蔣萱心下亦明瞭了。

說是替崔公擋的災,但恐怕真正因由,還是三弟。

崔述正當聖寵,權柄在握,聖上亦毫不避忌地支援他,不惜明著與其他反對的朝臣為敵,近來朝堂上的氣氛不可謂不劍拔弩張。

文官鑽研故紙堆,學識上勝不過崔述,找不出可以有理有據駁倒他的法子。

言官彈劾他剛愎自用攬權擅專的摺子上了一封又一封,明光殿亦不見任何動靜。

崔述又極潔身自好,貪財好色一樣不沾,想從這些方麵非議他幾乎毫無可能。

簡在帝心,朝堂之上找不到可以打敗他的辦法,這幫人的心便肮臟到如此地步,將心眼都投向了年邁老弱的崔允望。

父死子丁憂,一旦崔述解職守喪,離開朝堂兩載有餘,若天子尋不到另一個如此鐵腕的繼任者,毫無疑義政令必廢。

而就目前朝中局勢來看,能找到的可能,幾近於無。

畢竟既要繼任者有此才能,又心誌彌堅,敢與眾顯貴為敵而絕不退縮。更要天子信任,甘將其扶至如此地位並大方放權,方能將政令推之四海。

自來新政,首倡者黜,令必隨之殞毀。

由來如此,無怪乎這些人如此心臟。

已至春麥收割的關鍵時令,要逼崔述離朝,這的確是眼下最快也最可靠的法子之一。

她沒有出聲,安靜地半跪在榻前,輕輕擦去夫婿臉上沾染的塵灰與血汙。

急促的腳步聲在此時傳來,緊接著便是崔述那許久未曾聽聞過的聲音:“母親,先帶二嫂稍事避讓,容孫太醫看診。”

韋湘上前扶起蔣萱,溫聲寬慰她:“彆著急,先去看看含靈,好一陣沒瞧見她了,省得她又在外頭搗亂。”

蔣萱一顆心落不到實處,如提線木偶一般被人扶往外間,行至崔述跟前時,崔述喚了一聲“二嫂”,她亦不曾應。

至廂房中,婆子帶著崔含靈上前同她請安,見女兒如此乖巧,她笑了一下,忽而感覺到臉上涼涼的,探手一抹,才後知後覺地擦了一手淚。

正屋裡,孫太醫麵色凝重地檢查著崔則的瞳孔、舌尖、傷口,又診了許久脈,才說:“毒性狠烈,雖說不致見血封喉,但也是五步之毒,所幸餵了強護心脈之藥,才勉強保下一條命,眼下應暫無性命之憂。”

“我當儘力一試。”孫太醫起身同崔述拱手,“崔少師放心。”

“有勞太醫,還請太醫務必保下他性命。”

“受皇命而來,不敢不儘心。”孫太醫提著診箱至偏廳開方。

崔述上前一步,目光落在眉頭緊擰的崔則身上,向候在一旁的王舉發問:“你到的時候,可有什麼發現?”

“你先已吩咐過我好生護衛崔公,我派親軍一直跟著呢,這崔府也早守得跟鐵桶一般了,絕對連隻蒼蠅都飛不進來。崔二郎這純粹是無妄之災,兄終弟又無須解職,他們也實屬沒有必要對付他。”

王舉說著慚愧地低下了頭:“也是我手下那幫人愚笨,隻知隨崔公其人,不知——”

崔述打斷他:“還有活口麼?”

王舉無奈搖頭:“不曾。各個剛烈,見事不成,當即自儘,應是豢養的死士。解藥之事,恐隻有靠孫聖手慢慢試了。”

夏夜仍然悶熱,崔述命人又添了兩個冰盆進來,慢慢走至外間,不知在想什麼,半晌沒有說話。

王舉自箭筒中取下一支羽箭,拿在手中摩挲了幾下,猶豫再三,纔敢開口:“你也不必自責,這如何也怪不到你身上。”

崔述沒應聲。

王舉又說:“聖上既派孫太醫來,應是無虞的,寬心纔是。”

崔述上前兩步,負手站在簷下,虛眯著眼,仰頭看向冷冽的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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