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簪纓_晉江 07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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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真以為孤年幼可欺麼?◎

禦輦離去後,朝官神色各異,陸續離開緝獄司。

長隨來問薛向是否現在回府,薛向左手按在桌案邊緣,隔了一陣才道:“這幾日都歇在這裡,不必回去了。”

長隨稱是,自去準備午膳。

薛向慢吞吞地走回內院偏房,昨夜受杖後,下屬在這裡草草收拾了一張榻給他暫歇。

經過一場審訊,坐了太久,臀上的傷幾乎全數裂開,褪去常服,已經可以看到被染紅的中衣。

他趴伏在榻上,長隨提著食盒進來,見他這副模樣,忙將食盒擱在一側,迎上來關切:“司使如何了?可要宣醫官?”

“不必,你替我重新上些藥即可。”

“是。”長隨小心翼翼地將他中衣下擺揭開,見著血肉泥濘的景象,止不住地抱怨,“司使還是不當放崔少師進去,惹得聖上動怒,崔少師倒沒瞧見落得什麼懲罰,司使卻受了這麼一場杖,若換個身子骨弱些的,恐怕連床都下不來了,司使卻還要坐堂主持訊問,唉,真是……”

他說著聲音低下去,薛向疼得意識昏沉,沒有精力出言阻止他,便由著他在耳邊嘀咕。

待重新包紮完畢,他試圖扶薛向起身:“司使,用些午膳再休息罷。”

卻見薛向因痛極,反而沉沉地眠過去了。

日將沉時,薛向才醒轉過來,見著天色,頭皮發緊,問道:“杜公如何了?”

“受了十笞,並算不得什麼重刑,隻是年事已高,才會當堂昏厥,現下已沒什麼大礙了。”

“備壺好酒。”

躬身踏入牢室中時,杜憫端坐在獄中,白日裡過堂時的那副衰頹模樣已不見蹤跡,身上那件染血肮臟的囚服也已被換下,重新換了身乾淨整潔的便服。

瞧見他來,杜憫微微抬眼,稱他一聲:“薛司使。”

“見過杜公。”薛向客氣還禮。

杜憫含笑看向對方,道:“薛司使此來,是來送我最後一程?”

長隨將帶來的飯菜好酒放在桌案上,搬來兩把椅子,薛向忍著臀上的傷,慢慢坐下。

杜憫扶著桌沿慢慢坐下,與他相向而坐。

薛向執起酒壺,為他斟滿一杯酒,笑著說:“聽聞杜公好酒,崔少師先前常在玉京酒肆中為您搜羅各式新酒。”

“都說人無癖不可與交,老夫活了六十餘載,若要說當真有什麼心頭之愛,也就這一口酒。述安在我門下數年,常有心留意著,偶爾也會親自釀些送來。”

閒話已過一輪,薛向正色道:“杜公高義,甘引咎伏罪,易朝堂新天。今日杜公慘狀在前,兼諸王公顯貴下獄,朝中高官定當震怖,日後想必不敢再阻攔新政推行。”

杜憫望著他,眸底似含深意,緩緩道:“那也得有薛司使配合,今日這出好戲才能上演。”

薛向垂眸望著杯中酒,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杯沿,半晌未言。

杜憫又道:“聽聞薛司使一向剛正不阿,從不以私廢公,這也是聖上調你來掌緝獄司的緣由。昨夜薛司使來找我時,我便很是好奇,不知薛司使如何會與我配合演這出戲。”

“聖意所向,為臣者自當鞠躬儘瘁。為君分憂解難,算不得違心悖德,旁人縱有非議,亦不足掛齒。”

獄內燭火昏沉,案上的佳肴尚還熱著,卻無人動筷。

杜憫握著酒杯,垂眸不語。

“更何況,內子到底是他妹妹。”薛向望著壁上昏黃的燭火,慢吞吞說了這話。

薛向舉杯,向杜憫敬酒,先一飲而儘:“上諭已下,杜公可還有什麼心願未了嗎?”

杜憫將杯中酒一飲而儘,從小幾上取過一隻信封,遞予薛向:“我有一物,昨夜聖上前來,時機不巧,未及親手將此物交予他,煩請薛司使轉交故人。”

出京查案這一月間,齊應已命肅政司代為主持製定緝獄司條法,待他回京閱過無異議之後,當即頒行。

其中便有規定,入緝獄司之嫌犯,一律視同重犯,不得探視,亦不得與外間有任何文字往來。

薛向接過信箋,稍一掂量,辨出是很厚的一本書冊,並未啟封驗看,隻同長隨討來火漆將封口黏合,方道:“一定送到,杜公放心。”

杜憫又道:“勞薛司使幫我請禦史中丞來吧。”

聖上定下的日子是明日,但眼前人已無生欲,竟是一刻也不願多留。

薛向雖愕,到底沒有勸解,隻命人立即去禦史台公署請人。

待禦史中丞捧鴆酒至,驗明正身後,杜憫笑著將其一飲而儘。

喉間灼人的燙,他慢慢踱至榻邊,合衣靜臥於其上。

燭火輕輕晃了晃,獄中光影霎時黯淡下去,滿室沉入寂靜之中。

燈油將儘,燭火終是“啪”地一聲暗了下去。

周纓自書中抬起頭,將殘燈收起,置放在一旁的高足幾上,而後行至窗邊,望向窗外。

天色昏沉,大雨傾盆,如瀑垂落,澆得京中人心惶惶。

在窗前靜立良久,直至被濁雨澆亂了心緒,周纓才重新回到案前,繼續翻看案上那本許久不曾翻頁的書冊。

直到簷下傳來靴底擦過青磚的輕響,她循聲望去,卻見東宮在門前凝佇觀望。

心頭一緊,她疾步趨至門邊,俯身而拜:“殿下。”

齊延令她免禮,問道:“突降驟雨,周掌籍滯留明德殿,可用過午膳?”

“臣素日中午都留明德殿準備下晌功課,有備飯食,謝殿下關心。”

雨勢大,怕誤功課,今日出門得早些,離日講開始還有些時辰,齊延並未急著去正殿,瞧見她攤在案邊的書冊,一時生奇,走進屋內,問道:“下晌安排的什麼課業?我瞧瞧。”視線觸及攤開的書頁,齊延步子一頓,“近來並未安排習《管子》罷?”

周纓當即屈膝告罪:“臣本當恪守本職,為殿下備齊課業典籍,隻因午間時間充足,故忙裡偷閒私覽閒卷,還請殿下治臣失職之罪。”

齊延不以為意,道:“周掌籍既任侍讀之職,若不博覽群書,如何能以學識立身,儘好本分?此舉何罪之有?”

然而話音未落,瞧清了書頁上的文字,齊延麵色陡然轉青,殿內頓時死寂。

見他麵色森然,周纓慌忙跪伏於地。

齊延指節叩案,聲若寒冰:“周掌籍,你好大的膽子!”

“臣惶恐,乞殿下明示,臣甘領責罰。”

“明示?”齊延冷聲道,“以周掌籍之才學,何須孤來明示?”

齊延指尖緩緩撫過書頁,將上麵記載的字句緩慢念出:“猛毅之君者輕誅,輕誅之流,道正者不安;道正者不安,則材能之臣去亡矣。”

齊延每念一字,麵色便寒一分,待到最後,已是麵覆寒霜。

他倏然合卷,冷聲斥道:“身為臣下,妄議君上專斷嗜殺,周掌籍,你可知此乃大不敬之罪?”

周纓以額觸地,重重叩首:“臣絕無影射之意,望殿下明鑒。”

齊延冷笑一聲:“好一個‘絕無影射之意’!杜公伏罪的訊息今晨才傳開,朝中官員尚未有一人敢置喙聖躬,你一介內廷女官卻已在讀‘材能之臣去亡矣’,還敢妄稱無含沙射影之意。”

他猛然將書冊擲於案上:“周掌籍,你當真以為孤年幼可欺麼?”

“臣不敢。”

窗外大雨如注,襯得齊延麵色愈發陰沉。

他強壓下噴薄欲出的怒火,聲音反倒顯出幾分詭異的平靜:“周掌籍,越職妄議前朝政事,便在此好生思過吧。”

齊延大步離去,心中怒火翻騰。

杜氏侵田一案案發近兩月,攪得朝中雞犬不寧,連身側這素日兢兢業業的女官,都敢在私底下如此謗議君上,此罪豈能輕饒?

窗外暴雨如天河傾瀉,殿內卻靜得能聽見更漏沙沙。

周纓跪在冷硬的青磚上,凝望著簷下斜飛而入的雨簾。

微涼的雨水自殿門侵入,挾著濕意撲麵而來,險些令她低垂的眼睫也一並染上氤氳水汽。

她與杜太傅不過一麵之緣,卻迄今仍未忘記當日之情形。

師生十八載,她不敢深想,此刻崔述在做什麼,又該是如何的剜心之痛。

膝下疼得發顫,腦袋亦發脹得厲害,稍微一想深,便覺眼前昏沉,如殿外暮色壓頂。

陰沉天色將整座明德殿籠在其中,正殿之內寂如深潭,窒悶難消,隻有窗沿上跳躍的雨珠驚起的斷續聲響,方為這方寸之地注入一絲活氣。

崔易靜立在門口,隔著遠遠將目光投至以手撫額的東宮身上。

暮色四合,侍講學士離去已久,齊延仍無回景和宮的意思。

“殿下。”

齊延如夢初醒,抬起頭來,問道:“明日休沐,你怎生還未離宮回府?”

“剛收拾好,正預備走,瞧見殿下仍在此間,過來同殿下拜彆。”崔易勸道,“天色已晚,雨又下得大,再不回寢宮,娘娘怕是要遣人來瞧殿下了。”

齊延望了一眼窗外天色,吩咐近侍:“確實誤了時辰,先回吧。”

崔易在前引路,往東側行去:“西邊兒積了水,殿下往這邊來。”

路過東偏殿,齊延問他:“雨大得厲害,家裡可有派人來接你?”

崔易稟道:“家中離景運門並不遠,我一向自行回府。”

“雨勢大,要不還是回清暉閣歇一宿,明日雨停再回吧?”

“母親還在等我。”

齊延便道:“那我派人送你回府。”

說話間,行至偏殿門口,齊延驀地停下腳步。

儲君行至此地,周纓伏地叩首,不敢言語。

齊延垂眸看向裡間那個尚算恭順的身影,怒意稍減,問道:“可知罪了?”

“臣知罪。”周纓再度叩首。

“雨勢大,易哥兒一人回府,孤放心不下,周掌籍送一趟罷。”

齊延提步欲走,又撂下一句警告之語:“今日之事,孤不會告知母親,亦不會罷你之職,但往後再敢如此,定不輕饒。”

“謝殿下恩典。”

肩輿已遠,周纓仍舊跪伏於地,四肢如灌鉛般沉重,連強撐起身的氣力都提不起半分。

【作者有話說】

猛毅之君者輕誅,輕誅之流,道正者不安;道正者不安,則材能之臣去亡矣。——《管子·法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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